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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胡桃醬辣椒(3)


  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他們為愛絲蓓蘭莎爭吵了。第一次爭吵是因為柔莎堅持她的女兒不用上學,說那不過是浪費時間,如果愛絲蓓蘭莎生活的唯一職責就是永遠服侍母親,她根本不需要那些胡思亂想的念頭;她需要的只是彈琴、唱歌和跳舞。掌握這些技巧將使她受益無窮。首先,愛絲蓓蘭莎能在每天下午為柔莎提供娛樂和消遣;其次,她能憑藉出色的表現在社交舞會上出人頭地。她能夠征服每個人,並成為上流社會的貴賓。培羅和蒂塔費了不少口舌,與柔莎長談了三次,才說服她,愛絲蓓蘭莎除了學習唱歌,跳舞和彈琴,還需要和她談些有趣的話題,這就需要進學校。柔莎最後極不情願地同意送女兒去上學,不僅是因為她被說服愛絲蓓蘭莎要學會風趣的談吐,更因為在學校裡她能接觸彼得拉斯上層社會的子弟。愛絲蓓蘭莎進了最好的學校,為的是開發智力。蒂塔也教了她許多同樣有用的東西:廚房揭示了愛情和生活的秘密。

  那次勝利以後,三人之間一直沒有發生激烈的爭吵,直到阿蘭克斯上門提出要與愛絲蓓蘭莎訂婚。當柔莎發現培羅和蒂塔堅決地站在愛絲蓓蘭莎一邊時,她怒不可遏,她動用一切手段進行搏鬥,就像一頭母獅子瘋狂地捍衛自己應得的權利——女兒必須給她養老送終。她又哭又鬧,又踢又叫,並發出種種威協。她第一次撕毀了協議,詛咒培羅和蒂塔,列舉他們帶給她的苦難。

  整幢房子成了戰場,成天都能聽到摔門的聲音。幸好這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在雙方進行了三天激烈的戰鬥之後,柔莎由於嚴重的消化疾病,死於……不知是什麼病。

  促成阿蘭克斯和愛絲蓓蘭莎的婚姻是蒂塔最偉大的勝利。她無比驕傲地看到愛絲蓓蘭莎這麼充滿自信、聰明能幹,同時又這麼溫柔嫵媚。她穿著婚妙,與阿蘭克斯在「青春的眼眸」的伴奏下跳起了華爾茲,顯得那麼美麗動人。

  音樂結束後,洛沃夫婦走上前來向培羅和蒂塔祝賀。

  「祝賀你,培羅。在方圓十英里內,你女兒再也不可能找到比阿蘭克斯更合適的新郎了。」

  「是的,阿蘭克斯·布朗是個棒小夥。唯一的遺憾是他們不能和我們住在一塊兒。阿蘭克斯要到哈佛大學去念博士,明天婚禮一結束他們就要上路了。」

  「太糟糕了,蒂塔!你打算怎麼辦呢?」帕基塔不懷好意地問。「愛絲蓓蘭莎不在家,你就不能單獨和培羅住在一起了。哦,但是在你搬到別處去之前,把胡桃蜜將辣椒的做法告訴我。它們看起來多誘人啊!」

  辣椒不光看起來好,吃起來味道更好——這道菜蒂塔以前從未做得這麼出色過。裝辣椒的盤子自豪地顯現出黑西哥國旗的色彩:辣椒的綠色,胡桃醬的白色和石榴的紅色。

  盤子裡三色相映的格局不久就被破壞了:眨眼間辣椒就被消滅得乾乾淨淨。那是多久以前的感覺了呀,蒂塔覺得自己像是剩在胡桃醬盤子裡的最好一個辣椒,每個人都出於禮節,讓它孤零零地留在那兒,免得自己看起來像饕餮之徒。

  蒂塔不知道辣椒被一掃而空是表明過去的禮節已被人忘懷了呢,還是表明辣椒的味道實在太鮮美了。

  一桌食客都興高采烈。今天的婚宴與培羅和柔莎的婚宴差別多大啊!記得那天,所有的賓客都因食物中毒而在宴席上或痛哭流涕,或嘔吐不止。今天,他們感到的不是不可遏制的渴望和莫名的失意惆悵,而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他們吃了胡桃醬裡的辣椒之後的體驗就跟喬楚吃了玫瑰花汁裡的鵪鶉一樣。喬楚又是對此最敏感的一個。她正在院子中間,跟胡安跳「我親愛的上尉」這支曲子。她一邊跳,一邊還引吭高歌,唱得比她以後都好。每次她唱到「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親愛的上尉,」她總是想起那個遙遠的日子,胡安當時正是上尉,她赤著身子,在田野裡與他相遇。她立即感到渾身發熱,腹部癢酥酥的,還有那些淘氣的聯想湧上心頭,所以她決定在事情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跟她丈夫一塊兒離開。她一走,整個宴會就開始散了。其他的賓客也紛紛找這樣或那樣的藉口告退,他們的眼睛裡都閃爍著熱切的光芒,凝視著自己的愛侶。他們也都走了。新婚夫婦暗自竊喜,因為客人走了,他們也就可以拿起箱子,儘快離開這裡。他們需要馬上到達旅館。

  在蒂塔和培羅反應過來之前,農莊裡就只剩下他們倆以及珍佳和約翰。其他所有的人,包括農場的雇工在內,這時都在瘋狂、熱烈地做愛,不管碰巧停在哪兒,有些就在彼德拉斯和鷹關的橋洞裡。有一些比較保守的,就急急忙忙把小汽車開到路邊,在車裡做愛。另外的人就隨便找一個地方:在河裡,在樓梯上,在浴缸中,在壁爐邊,在雜貨店的櫃檯後,在衣櫥裡,在大樹上。需要能夠激發創造力。那天人的創造力發揮到了極致,有些方面創下了人類歷史上的新記錄。

  蒂塔和培羅也感到了強烈的衝動,他們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但是愛的訊息透過皮膚傳出來,化作蒸騰的熱氣和獨特的氣味。約翰注意到了,他不想留在這兒做第三者,於是道了再見瀟灑地走了。看著他孤獨的背影,蒂塔心晨非常難過。他們倆解除婚約之後約翰本可再娶一個女人的,而他卻一直過著單身生活。

  約翰走了之後,珍佳也請假回村子去:她丈夫去那裡造房子,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現在突然很想去看他。

  這是蒂塔和培羅一生中第一次有機會自由自在地做愛。多年以來他們一直謹小慎微,惟恐別人撞見他們,惟恐別人監視他們,惟恐蒂塔懷上孩子,惟恐他們倆水乳交融時她興奮地叫出聲來。好在現在不必有任何擔心了。

  他們倆默默無語,手牽著手進了黑房間,在門口,培羅摟住了蒂塔,慢慢地推開房門,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完全變了樣的黑房間。所有的雜物都不見了。只有那張銅床,富麗堂皇地立在房間中央。床上鋪著雪白的被單和床罩,地毯也是雪白的底子,織著美麗的花紋,二五〇支蠟燭把房間照得雪亮——現在「黑房間」已經名不符實了。蒂塔被培羅深深感動了,難為他如此細心,把房間佈置得這麼溫馨,而培羅也覺得蒂塔真聰明,偷偷地把一切安排得這麼妥貼。

  兩顆心正被喜悅充盈著,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娜嘉點燃了最後一支紅蠟燭,把手指豎在嘴唇上,意思是不要發出聲音,然後悄悄隱退了。

  培羅把蒂塔抱到了床上,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解開了她的衣服。他們帶著無限深情互相愛撫著,凝視著,然後壓抑多年的激情就如瀑布奔騰而下。

  銅制床頭板撞擊著牆壁的聲音,他們倆喉嚨嘴裡發出的古怪的聲音,跟屋頂上千餘隻鴿子飛走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鴿子的第六感告訴他們,現在該是離開農莊的時候了。其他的動物也都逃走了——牛啊,豬啊,羊啊,馬啊,雞啊,鵪鶉啊。

  蒂塔什麼聲音也沒聽到。她正處於高潮的極度興奮之中,連閉著的雙眼都閃耀著光芒。在她眼前出現了一條光明的隧道。

  她記得約翰跟她說過的話:「如果一種強烈的感情一下子點燃了我們的心中所有的蠟燭,就會產生眩目的光亮,照耀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景象;我們的眼前會出現一條光芒四射的隧道,顯現出我們在出生之時就忘卻的道路,並呼喚我們重新去找回失落的神聖的本源。靈魂渴望能回到它的故鄉,只留下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蒂塔收回了自己的激情。

  她不想死。她希望能一千次一萬次地體驗這種情感。一切才剛剛開始。

  她讓自己的呼吸稍稍平緩下來,這時她才聽到最後一批鴿子撲閃著翅膀騰空飛去的聲音。除了這聲音,她就只聽到兩顆心的狂跳。她感覺得到培羅的心撞擊著她的胸膛。突然這劇跳聲停止了,房間裡彌漫這死亡的寂靜。只過了一會兒她就明白培羅死了。

  培羅死了,能點燃她心頭火焰的蠟燭也都隨他而去了。她知道她現在感到的自然的熱量會一點一點冷下去,沒有新的燃料熱量很快就會消亡。

  培羅一定是在進入光明隧道的極度快樂中死去的,她真後悔沒有能跟他一起走。現在她再也不可能看到那光明了,因為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她只能孤獨地漫遊在永恆的陰影裡,一個人,孤零零的。她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哪怕是人為的辦法,點燃一堆火,照亮回去的路,回到自己的本源,回到培羅的身邊。但是她先得設法使心頭的冰融化,使凍僵的軀體復蘇。她下了床,跑去把她在無數個孤獨和失眠的夜裡織成的床罩拿來,蓋在自己身上,巨大的床罩蓋住了整個三公頃的農莊。她又從自己的梳粧檯裡拿出約翰送給她的那些蠟燭。她的身體需要充足的燃料。她開始一根接一根地吃那些蠟燭。她咀嚼每根蠟燭時都閉上眼睛,腦子裡便栩栩如生地出現了最動人的回憶:她第一次看到培羅,他們的手第一次接觸,第一束玫瑰花,第一個吻,第一回撫摸,第一次做愛。她成功地使記憶復活了;當她嚼著的蠟燭喚起最滾燙的回憶時,蠟燭燃燒了。漸漸地,她的眼前明亮起來,那條隧道又重新出現了。在隧道的入口處,全身閃閃發光的培羅正在等待著她。蒂塔一秒鐘也沒有猶豫。她向他奔去,倆人久久地擁抱在一起,又一次體驗了愛的高潮之後,他們雙雙攜手奔向失去的伊甸園。他們從此再不分離了。

  這時培羅和蒂塔的軀體迸發出火花。床罩被點燃了,整個農莊都被點燃了。那些動物幸虧逃得及時,救得自己的性命。黑房間變成了一座爆發的火山,朝四面八方噴射出石頭和灰燼。石頭升上了高空,爆炸成五光十色的焰火。幾裡之外,附近鎮上的居民都看到了這幅壯觀的奇景,以為是農莊放煙火慶祝阿蘭克斯和愛絲蓓蘭莎的婚禮。火焰持續了一個星期,才有人過來看出了什麼事。

  整個農莊覆蓋著幾碼厚的一層灰燼。當我的母親愛絲蓓蘭莎蜜月旅行回來之後,她在農莊的廢墟裡找到了這本烹調書。她過世時把這本書傳給了我。每份菜譜裡都記錄著這段火葬的愛情。

  人們說灰燼底下埋著欣欣向榮的生命。難怪這裡成了整個地區最肥沃的土地。

  我有幸品嘗那片土地上出產的鮮美的水果和蔬菜。後來我母親在那裡造了一幢小公寓。我父親現在還住在那裡。今天他來我家祝賀我的生日。這不,我正忙著做我最愛吃的聖誕卷餅。以前每年都是媽媽給我做。媽媽!……她廚房裡的香味,聖誕卷餅的味道,她做菜時講的故事,那一切是多麼美妙!我不知道我做的卷餅為什麼和她的不一樣,為什麼我做卷餅時總要淌眼淚——也許是因為我對洋蔥太過敏,就像我的姨婆蒂塔一樣。她將永遠活在她的菜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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