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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他們大概停了二十秒鐘。他就在前頭,離她只有三十英尺。她還可能做這件事:跳出車去跑到哈裡的右門邊,爬進去,抓過那背包、冷藏箱和三腳架。

  自從羅伯特·金凱德上星期五從她身邊離去後,她才意識到,不管原來自以為對他多麼一往情深,她還是大大低估了自己的感情。這看來似乎不可能,但是真的。她開始理解他早已理解的事情。

  但是,她還是端坐不動,她的責任把她凍結在那裡,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扇後窗,她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死盯著任何東西看過。他的左車燈亮了,再一瞬間他就從此一去不復返了,理查德在擺弄這輛福特車裡的收音機。

  她開始看到慢鏡頭,是腦子裡一種奇特的作用……慢慢地……慢慢地他把哈裡開到道路交叉處——她可以想見他的兩條長腿,踩著油門和離合器,想見他右臂上的肌肉在換擋時屈伸的景象——現在向左轉彎到九十二號公路向布拉夫斯會議廳開去,向布萊克丘陵開去,向西北……慢慢地……慢慢地……那輛舊卡車轉過彎來,它慢慢地穿過交叉路口向西駛去。

  她雙眼被淚水、雨水、霧氣模糊了,幾乎認不出車門上幾個褪了色的紅漆字:「金凱德攝影,華盛頓,貝靈厄姆。」

  他拐彎時為看清楚一點,把車窗搖下。他已經完成轉彎了,她可以看見他在九十二號公路上開始加速時頭髮隨風飄起。他向西駛去,邊開車邊搖上窗戶。

  「哦,基督——哦,耶穌基督,全能的上帝……別!」這些話都是在她肚子裡說的,「我錯了,羅伯特,我不該留下……可是我不能走……讓我再告訴你一遍……為什麼我不能走……你再告訴我一遍,為什麼我應該走。」

  她聽見他的聲音從大路上傳來。「在一個充滿混沌不清的宇宙中,這樣明確的事只能出現一次,不論你活幾生幾世,以後永不會再現。」

  理查德把車開過交叉路口向北駛去。她望著哈裡的紅色尾燈在雨和霧中消失,心中搜尋著他的一瞬間的面孔。那輛舊雪佛蘭小卡車在一輛巨大的拖車旁邊顯得很小,那拖車咆哮著駛向溫特塞特,濺起一陣水珠從那最後的牛仔頭上灑過。

  「再見,羅伯特·金凱德。」她輕輕說道,然後公然地哭了。

  理查德別過頭來看她。「怎麼啦,弗蘭妮?求求你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好不好?」

  「理查德,我只需要自己待一會兒,過幾分鐘就會好的。」

  理查德把收音機轉到畜情報告節目,轉過來看看她,搖搖頭。

  §7.灰燼

  夜幕降臨麥迪遜縣。那是一九八七年,她六十七歲生日,弗朗西絲卡已經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了。二十二年前一切的一切她都還看得見,摸得著,聞得到。

  她記得,又記得。在艾奧瓦九十二號公路上,在雨和霧中向西駛去的紅色尾燈把她定住了二十多年。她摸自己的乳房,還能感受到他的胸肌滑過那裡。天哪,她多麼愛他。那時她愛他,超過她原以為可能的程度,現在她更加愛他了。為了他,她什麼都願意做,除了毀掉她的家庭,甚或可能連他也毀掉。

  她下樓坐到廚房那張黃色塑料貼面的舊餐桌邊。理查德曾買過一張新桌子,堅持非買不可。不過她也要求把那張舊桌子留下來放到機器棚裡,在挪走之前她仔細用塑料薄膜包好。

  「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捨不得這張舊桌子。」他一邊幫她搬,一邊埋怨。理查德死後,邁克爾幫她把這張桌子又抬進屋子,從來沒有問過她為什麼要拿這張舊桌子換那新的。他只是用發問的眼光看著她,她沒吭聲。

  現在她坐在桌旁。然後走到櫃子邊,從裡面拿出兩支白蠟燭和一對小銅燭臺。她點上蠟燭打開收音機,慢慢地調頻道,找到播放的輕柔音樂。

  她在洗滌池旁站了良久,頭微微朝上,看著他的臉,輕聲說:「我記得你,羅伯特·金凱德。也許高原沙漠之王的話是對的,也許你是最後一個,也許眼下那些牛仔們都已瀕臨滅絕。」

  理查德死之前,她從來沒有設法給金凱德打過電話或者寫過信,儘管多少年來她每天都在刀刃邊緣上權衡。如果她再跟他談一次話,自己就會去找他。如果她給他寫信,他就會來找她。事情就在這一發之際。這些年來,他給她寄過一包照片和那篇文章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信。她知道他理解她的感情,也理解他可能給她帶來的生活中的麻煩。

  從一九六五年九月起她訂了《國家地理》。關於廊橋的文章是第二年刊出的,有暖色的晨光中羅斯曼橋的照片,就是他發現她的字條的那天早晨照的。封面是他照的那一群馬拉車走向豬背橋的照片,配圖的文章也是他寫的。

  雜誌背面常有介紹作者和攝影師的特寫,有時還登他們的照片。他間或也出現在其中。還是那銀色長髮、手鐲、牛仔褲或哢嘰布褲,相機從肩上掛下來,胳膊上青筋可見。在非洲卡拉哈裡沙漠中,在印度齋浦爾的大牆上,在危地馬拉的獨木船上,在加拿大北部。大路和牛仔。

  她把這些都剪下來,連同刊登廊橋的那期、他的文章、兩張照片,還有他的信,都放進一個牛皮紙信封中。她把信封放在梳粧檯抽屜的內衣下面,這是理查德絕不會看的地方。她像一個遠方的觀察者年復一年跟蹤觀察羅伯特·金凱德,眼看他漸漸老起來。

  那笑容宛在,就是那修長、肌肉結實的身材也依然如故。但是她看得出他眼角的紋路,那健壯的雙肩微微前俯,臉頰逐漸陷進去。她能看得出來,她曾經仔細研究過他的身體,比她一生中對任何事物都仔細,比對自己的身體還仔細。他逐漸變老反而使她更加強烈地渴望要他,假如可能的話,她猜想——不,她確知——他是單身。事實的確如此。

  在燭光中,她在餐桌上仔細看那些剪頁。他從遙遠的地方看著她。她從一九六七年的一期中找出一張特殊的照片。他在東非的一條河邊正對攝像機,而且是近鏡頭,蹲在那裡好像正準備拍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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