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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2)


  這就是那時亂糟糟的一團。我記得到停車場地後,取了一捧鏽味的水貪婪地喝下去,好象它能給我神奇的智慧、青春、自由和一位小姘婦。我穿著紫色衣服,在招搖的松樹下、一張粗糙的長桌邊坐了一會兒,搖著腳;稍遠處,兩個穿短褲胸衣的少女,從陽光照耀下標著「女」的廁所出來。嚼著口香糖的瑪貝爾(或瑪貝爾的替身)費力地、漫不經心地跨土自行車;馬裡昂甩著頭髮趕開蒼蠅,坐在後邊,兩腿大叉;她們搖搖擺擺,慢慢地、飄忽地融人陽光和濃蔭中。洛麗塔!父親和女兒融入這片樹林吧!自然的解決辦法就是除掉亨伯特夫人。但用什麼辦法呢?

  沒有人能謀劃不露破綻的兇殺;但,機會,卻能做到。

  臨近上世紀末時,在法國南方阿爾來斯,發生過一件著名的拉庫爾夫人判決案。那女人剛剛嫁繪拉庫爾上校不久,一次在熙攘的街上,有一位身高六英尺、留大鬍子的不明身份者,後來推測是她的私情郎,朝她走去,往她背後猛擊三拳,面象牛頭犬一樣的矮個子上校竟倒掛在施暴者的手臂上。真正奇跡般的巧合是,就在那人要鬆開氣憤已極的小丈夫的下鄂時(幾名旁觀者緊緊圍住他們),一名暴躁的意大利人完全是偶然從離現場最近的房子裡扔出了他正瞎鼓搗的一種炸藥,頃刻間,大街一片煽囂騰騰,飛沙走石,人群跑散。這次爆炸沒有傷及任何別人(除了炸昏了勇敢的拉庫爾上校);而那女子和復仇的情郎隨其他人一起跑走了——從此以後快樂獨活著。

  且看看如果是施暴者自己密謀一次消滅計劃結果會如何。

  我來列滴漏湖。我們和其他九對「伉儷」(法洛夫婦,查特菲爾德夫婦)沐浴的地方是個小海灣;我的夏洛特喜歡它,因為它幾乎像是「私人海濱」。主要的沐浴設備(或「淋浴設備」,用拉姆期代爾《日報》上的話說),位於滴漏湖的左邊(東邊),從我們的小海灣看不見。我們右邊,那帶松樹很快就讓位給一片彎彎曲曲的沼澤地,沼地之外又是樹林。

  我無聲息地坐在妻子的身邊,於是她先開了口。

  「我們下去嗎?」她問。

  「再等一分鐘,讓我繼續我的思路。」

  我沉思著,一分鐘過去了。

  「行了,來吧」。

  「我在你的思路上嗎?」

  「當然。」

  「希望如此」,夏洛待說著走進湖。很快她的兩條粗腿泛起雞皮疙瘩;而後,她把兩隻手朝外一伸,緊緊閉上嘴巴,黑橡皮帽子下的臉非常平靜,夏洛特向前躍去,濺起巨大的水花。

  我們慢慢地遊進了波光粼粼之中。

  對岸,至少一千步以外(如果有人能淩水步抒),我能分辯出兩個男人微小的身影,象海獺一樣在他們的海岸上工作。我非常清楚他們是誰:一位是祖籍波蘭的退休警察,一位是退休的鉛管工,湖那邊的大部分木材都屬他。我還知道,他們為了無聊的快樂正忙於建築一座碼頭。我們聽到的敲打聲憾乎比我們所能辨清的那些侏儒的胳膊和工具大許多;確實,『人們簡直要猜想這些高音效果的製造者一定是在與他的木偶提線人爭執不下,尤其因為每一下沉重的敲擊聲總落在那副景致的後面。

  「我們的」海岸一條白色小沙灘——我們就是從那兒走進深水的,——周未的早晨總是空空蕩蕩。四周杳無人影,除了對面那兩個忙忙叨叨的小人影,還有一架深紅色私人飛機在頭頂嗡叫,而後消失在藍天深處。這背景對一場泡沫般的媒殺計劃正可謂天衣無縫,更微妙的是:一名執法者和一個弄水人,近,正足以目睹此不幸事故,遠,卻看不出這是一次犯罪。他們完全能聽見一位精神已經錯亂的沐浴人上下翻滾大聲呼叫人們來救救他溺死的妻子;但他們太遠,分辨不清(如果他們恰好立刻望過來)正是那位精神錯亂的沐浴人的腳下踩踏著他的妻子。但我還沒到此地步;我只是想說明要想行動有多容易,當時環境多麼美妙!夏洛特在那邊克守職責地遊著(她是那種很一般的善泳女人),並非毫無嚴肅的快樂(因為她身邊不是她的善泳男士嗎?);當我帶著為以後寫回憶錄而有的純粹清醒看到(你知道——就是看事物時儘量想到你以後會記起曾見過它們)她濕漉漉、光滑又慘白的面容,雖已竭盡全力,仍然只曬黑了一點,看到她蒼白的嘴唇,她裸露出來的腦門,以及黑色緊帽,以及帽下帶水的玉頸,我知道,我需要做的只是重新跳出去,做一次深呼吸,然後抓住她的腳踝,迅速帶著我俘虜的屍身潛下去。我說屍身是因為吃驚、慌亂和缺少經驗會立刻吸入一加侖湖水當場斃命,同時我就能在水下睜大雙目至少堅持整整一分鐘。這殘忍的動作象墜落的流星掃過密謀罪惡的暗夜。就象一出恐怖無聲的芭蕾,男主角抓住女主角的腳在水紋似的微光中飛跑而去。我在把她往下拽的同時,還可以浮上來換口氣,再潛入,需要多少次就來多少次,必要等大幕落到她身上才能呼喊救命。大約二十分鐘以後,兩個木偶會駕著剛漆過一半的划艇穩重地趕來,但可憐的亨伯特夫人,抽筋或冠狀阻塞或二者併發的犧牲品,卻已經倒懸在滴漏湖微波蕩漾的水面下三十英尺的一片墨藍色軟泥上。

  簡單極了,不是嗎?但你知道,人們——我只是不能這麼做!

  她在我旁邊遊著,一條忠誠又笨拙的海豹,所有感情的推理都在我耳畔尖叫:現在是時刻了!但,人們,我只是不能!我默默地轉向海岸,她也笨重的、盡本份地轉過去,見鬼,那忠告仍然尖叫著,而我,仍然不能忍心淹死那可憐的、光溜溜,骨胳粗大的造物。當我發現不論明天,還是星期五,還是任何一天的白天或晚上,我都不可能對她下毒手這個可悲的事實以後,那尖叫聲才漸漸遠去了。噢,我可以想見自己毫無規則地痛擊瓦萊裡亞的胸部或採取別的方法傷害她——我還可以同樣清楚地眼見自己猛擊她情夫的下腹,讓他「喔!」

  地一聲坐下去。但我不能殺夏洛特——尤其當事情或許還未完全象在那個悲哀的早晨做的第一次退縮那樣無望。如果我去抓她健壯、踢騰的腳;如果我看見她驚恐的神色,聽見她駭人的叫聲;如果我仍按計劃而行,她的死魂靈就會一輩子纏住我不放。如果這是一四四七年而不是一九四七年,我也許還能昧著我溫和的天性給她配一顆假瑪瑙的古典式毒藥,一種柔和的死亡魔藥。但在我們這個喧鬧的中產階級時代,其效果定不似它在昔日花團錦簇的宮廷裡那般成功。今天,你想當殺人犯就必須是個科學家。不,不,我二者都不是。

  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大多數渴望獲得震顫又甜蜜的抱怨、與女孩子有身體關係但並不一定交歡的性罪犯,都是不正常的、被動的、怯懦的怪人,他們只要求社會允許他們追求他們實際上無害、所謂超出常規的行為,追求他們越軌的又小又熱又濕又隱秘的性舉動,不遭受警察和社會的嚴厲制裁。

  我們不是色情狂!我們從不象那些好士兵那樣隨意強姦。我們是不快活、陰鬱但文雅的紳士,在成人面前完全可以控制我們的衝動,但為了撫模性感少女的機會卻甘願付出一年又一年的生命。應該強調的是,我們沒有一個是殺人犯。詩人從不兇殺。噢!我可憐的夏洛特,在瀝青和橡膠和金屬和石頭的永恆煉丹術中——感謝上帝,不是水,不是水!——你不要在你永恆的天堂裡仇恨我。

  無論怎樣,非常客觀地說,這次倖免相當驚險。現在請注意我這次理想式犯罪的關鍵。

  我們在乾渴的陽光下坐在毛巾上。她四處看看,便鬆開乳罩,轉過身臥下,讓後背也得些享受。她說她愛我。深歎口氣。

  她伸出手到衣袋裡掏煙。她坐起來,點著抽上,看了看自己的右肩。她用她大張的煙熏的嘴重重地吻過我。突然,從我們後面沙岸的灌木叢和松林中扔過來一穎石子,而後又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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