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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好些了,謝謝。」馬弟雅思回答。他在什麼地方已經見過這個漢子。他想解釋一下他的不舒服的原因:「因為煙霧騰騰,又吵,說話聲太多了……」他再也找不出話來了。可是他已經能夠毫無困難地站了起來。

  他到處找小箱子,可是馬上就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把小箱子放在房間裡了。他再一次道謝,拿起椅子想搬回店裡,那人抓住他的手阻止他,他只有走了——沿著那條路走到那所孤零零的小房子裡,那所房子在狹窄的小海灣深處,長滿蘆葦的山谷裡。

  儘管天已昏黑,他仍然能毫不猶豫地走著。有時小徑緊貼面臨大海的懸岩,踏腳的地方幾乎分辨不出,他也毫無恐懼。他用堅定的步伐向著那所房子走下去,那房子的唯一的窗戶——沒有窗簾——透出淡紅色的燈光,映襯著黃昏時藍色的天光。

  他俯下頭來從窗玻璃上往裡瞧。窗玻璃上雖然堆積了一層污垢,仍然能看清楚裡面的一切。屋子裡很昏暗,尤其是屋角部分。馬弟雅思真正看清楚的只是靠近燈光的那些東西——他自己站的位置高屋子相當後,使屋裡的人看不見他。

  照亮著屋子的是一盞汽油燈,放在那張黑褐色的長桌子中間。桌子上在燈和窗戶之間還並排放著兩隻白色的盆子——互相碰著——和一瓶一公升裝的沒有打開的酒,酒瓶的顏色很深,使人沒法猜出瓶裡裝的是什麼酒。桌子的其餘部分沒有放什麼東西,只有一些暗影:酒瓶的變了形的大影子;靠近窗戶的那只盆子邊上的半月形影子;燈腳下的一大圈黑影。

  桌子後面,屋子的右角(最遠的角落),有一隻巨大的煮飯火爐,靠著裡牆放著,只從半開著的裝爐灰抽屜透射出來的橙紅色火光才看得出火爐的存在。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一個是讓·羅賓——也叫做彼埃爾——另一個是那個不知名的年輕女人,身材矮小得多。兩個人都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從窗戶來說),他在左邊——換句話說就是在窗戶前面——她在桌子的末端,靠近火爐。

  他們和桌子之間有一條長凳——和桌子一樣長,可是被桌子擋住著不見。整個房間被分割成為一系列的平行線:首先是屋裡的牆,靠著牆右邊是火爐,還有幾隻箱子,左邊在黑暗中是一件較大的家具;其次,離牆不能確定的距離處有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構成的線條;繼續往前,是那條看不見的長凳,長方形桌子的大軸——這個軸上放著汽油燈和不透明的酒瓶——最後,是那只窗戶。

  如果用垂直線把這一切再分割一下,那麼由前面到後面的順序是:窗戶的中央柱架,第二隻盆子的新月形影子,酒瓶,那個男人(讓·羅賓或被埃爾),一隻放在地上的箱子,箱口向上;然後,右邊一公尺遠的地方,是那盞點著的汽油燈;再過去一公尺左右,是桌子的末端,那個不明身份的女人,火爐的左側。

  因此,男人和女人之間的距離是兩公尺,或者更遠一點。她抬起驚惶的臉望著他。

  這時候,那漢子張開嘴巴,動著嘴唇,仿佛在說話,可是躲在窗子後面張望的旅行推銷員一點聲音也聽不見。窗子關得太嚴了,或者他背後小海灣的人口處衝擊岩石的浪濤聲太大了。那人說話不夠清楚有力,使人無法計算他說出了多少音節。他慢慢地說了約十秒鐘的話——大約相當於三十個音節,或許少一點。

  年輕女人的回答是叫喊了一下——約四五個音節——似乎是大聲喊的。這一次,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到窗外來。然後她向漢子跟前走近一步,一隻手(左手)扶著桌子邊沿。

  現在她望著汽油燈,不那麼大聲地說了幾句話,然後讓自己臉上的五官逐步變得奇形怪狀:眼睛合攏,嘴角張開,鼻翅龕動。

  她哭了。一滴眼淚慢慢地沿著腮幫流下來。她在長凳上坐下,沒有把腳伸過長凳和桌子之間,而是把上半身轉過來對著桌子,把兩隻前臂擱在桌子上,兩手合攏。最後她把腦袋向前一撲,把臉埋在手裡。她的金頭髮在燈光下閃耀發亮。

  這時候漢子不慌不忙地走近來,站在她的背後,瞧了她一會兒,伸出手來,用指尖撫摸她的頸背,撫摸了很長時間。那只大手,金髮的腦袋,汽油燈,第一隻盆子(右邊的那只)的邊沿,窗戶左邊的柱架,現在是在同一斜線上。

  那盞燈是黃銅和無色玻璃製成的。方形的台座上直立著一根有凹糟的圓錐形燈柱,支持著油筒——油閣作半圓形,下邊凹進去。油簡裝著半筒近似褐色的液體,一點也不像市面上出售的汽油。油筒的上部有一個鋸齒狀的金屬環,高約二指,裝著玻璃燈罩——一條筆直的管,只在管腳稍寬一點。這個有孔眼的金屬環,被燈光從內部猛烈地照亮,是整個房間裡看得最清楚的東西。金屬環的孔眼是上下兩排等積的圓圈,互相切進——更正確點說,是些鐵環,因為它們中間是空的——上排的每一個鐵環恰好在下排的一個鐵環上面,有三四公分互相接連。

  火焰本身是從環形的燈芯上產生的,從側面看來好像是頂上有很大缺口的一個三角形,因此火焰不是有一個尖端,而是有兩個。其中一個尖端比另一個高得多,而且更細長;一個中間凹進去的弧線把兩個尖端連接起來——好像一塊圓形的窪地,一邊有一個高上去的小丘,可是兩個小丘並不對稱。

  馬弟雅思注視燈光的時間太長,眼花起來,終於挪開了眼睛。為了使眼睛休息一會,他把視線移向窗戶——四扇一模一樣的玻璃,既沒有窗簾,也沒有擋風布,朝著黑夜。他一連幾次用力閉上眼皮,緊壓眼球,想把留在眼膜上的火圈驅逐出去。

  他把頭挪近窗玻璃,想望出去,可是什麼也看不見:既看不見海,也看不見曠野,甚至連花園也看不見。外面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一片漆黑。馬弟雅思回過頭來瞧他的備忘錄,備忘錄放在那張嵌進窗臺的厚實的小桌子上,攤開在當天的那一頁——星期三。

  他重看了一遍地剛整理好的大事記,他最近的行動都記在這裡面了。至於今天,總的說來,沒有什麼要刪掉或者要加進去。而且他遇見的證人也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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