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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現在天氣更暖和了。他開始覺得他的那件有羊毛村裡的短襖技在身上很沉重。在四月裡,今天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可是他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不能再拖拖拉拉地在這裡曬太陽了。剛才他一邊想心事,一邊走近碼頭邊沿,面臨那一片佈滿蟹殼和破碎蟹螫的污泥,現在他轉過身來,背對碼頭邊沿,回到那一排房屋的正面,去試試他的沒有把握的買賣。

  紅色的櫥窗……玻璃*……他機械地旋轉門上的把柄,走進了隔壁一家店裡;店屋的天花板很低,比鄰近的店更陰暗些。一個女顧客俯伏在櫃檯上,正在覆核對面女店主在一張長方形小紙片上結算的、長長的一大批賬。他沒有說什麼,怕打亂了她們的算帳。女店主低聲念著數字,一邊用鉛筆尖指著一筆筆帳目;她停了一停,對剛進來的馬弟雅思微笑了一下,作了一個手勢,請他等一等。她馬上又埋頭繼續算帳。她算得那麼快,叫馬弟雅思弄不懂那位女顧客怎麼跟得上。不過,她大概老是算錯賬的,因為她總是反復算著同樣的數字,而且仿佛永遠算不完似的。最後她大聲地說了一聲:「四十七」,然後在紙片上寫了幾個字。

  「五片女顧客提出異議。

  她們倆把那長長的一行作弄人的數字重新核對一遍,算一筆兩人同時高聲念一遍,可是速度卻更加快得叫人眼花繚亂:「二加一等於三,加三,六,加四,十……」店屋四處都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商品,堆在架子上,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甚至玻璃櫥窗後面也放了一些架子,玻璃櫥窗的面積本來不大,這一來就使得店裡更加陰暗得多了。地上也堆放著許多籃子和箱子。佔據著屋子裡其餘空間的是那兩個連成L形的大櫃檯,已經被堆積在櫃檯面上的各種各樣物品遮沒了,只留下半公尺見方的一塊地方,上面孤零零地放著一塊寫滿了數字的長方形白紙,兩個婦女一邊一個俯伏在這張白紙上。

  各種互不相干的物品雜亂無章地堆放在一起。有糖果,巧克力糖,一瓶瓶的果醬。有木制玩具,罐頭食物。地上放著滿滿一籃雞蛋;旁邊一隻淺底籃子裡閃耀著一條孤零零的魚,那魚的形狀像一隻紡錘,長度像一柄匕首,全身僵直,藍顏色,有一條條波狀的花紋。可是也有鋼筆和書,木屐,軟底鞋,甚至零頭衣料。另外還有許多別的、完全各不相涉的東西,使得馬弟雅思後悔在進來時沒有看一看這家鋪子掛的是什麼招牌。在一個角落裡,放著一隻和真人同樣高度的人體模型,是一個斷了四肢的年輕婦女的上身——胳膊恰好在肩膀下面斷掉,大腿在離軀幹二十公分處斷掉;她的頭朝前而稍側,藉以產生「美感」;她的一邊腰肢比另一邊更突出一點,這就是所謂「自然」姿態。整個模型的各部分很勻稱,可是從斷掉的肢體來估計,似乎比正常的人體小一點。她的背轉向外邊,臉靠著一個堆滿了絲帶的架子。她身上只戴著奶罩,系著一種城裡流行的緊身吊襪帶。

  「四十五!」女店主用得意的口吻大聲說。「您對了。」於是她向第二行數字進攻。

  她的背上橫紹著一條細細的絲帶,肩膀上平滑的金黃色皮膚,映著這絲帶發著亮光。在後脖下端的脆弱的皮膚上,可以看出微微隆起的脊椎骨的尖端。

  「好了!」女店主喊起來,「我們終於算對了。」

  馬弟雅思的視線掃過一排酒瓶,又掃過一排各種顏色的大口瓶,這樣兜了半個圓圈以後,視線停落在女店主的臉上。女顧客已經直起身子,兩隻眼睛在眼鏡後面牢牢地察看著他。被人家出其不意地這樣來一下,他記不起應該說些什麼來應付這種特殊情況。

  他只能求助於動作:他把小箱子放在櫃檯上那半公尺寬闊的空地方,扭開了小箱子的扣子。他迅速地拿起那本黑色的備忘錄,放進翻開的箱蓋裡面。他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揭開第一組手錶——最「名貴」的那種——的護表紙。

  「 對不起,請您等一等。』法店主帶著十分親切的微笑對他說。她向貨架子轉過身來,慪下身子,搬開了那堆放在最下面一格幾個抽屜前面的東西,打開其中一個抽屜,用一種得意非凡的神氣拿出一組嵌在硬紙板上的十隻手錶,和馬弟雅思給她看的那些手錶一模一樣。這一次的情況毫無疑問是意料不到的,馬弟雅思更加沒有什麼話好說了。他把手錶放回箱子裡,把備忘錄重新放在上面。在蓋上箱蓋以前,他還來得及望一眼印在箱蓋裡層上的顏色鮮豔的玩具娃娃。

  「我要買四分之一磅糖果。」他說。

  「好。您要哪一種?」她背出了一連串的香味和價錢。他根本沒有聽進去,只指了指一隻闊口瓶,裡面糖果包裝紙的顏色最鮮明。

  她從闊口瓶裡稱了二十五公分糖果,裝在玻璃紙袋裡遞給他;他把糖果放過右邊口袋,和那股精細的麻繩放在一起。然後他付了錢,走了出來。

  他在商店裡逗留的時間太久了。走進商店是很便利的——因為八路上直接就能走進去,像走進鄉下人的住宅一樣——可是每一次進去總是因為店裡有顧客而要等待很長時間,最後卻只是一場失望。

  幸而緊接著這一家商店的,是一連好幾間住宅。他決定不上商店的二樓就到隔壁去,因為他猜想二樓是這位糖果店女主人的住所。

  從昏暗的走廊走向緊閉著的門,從狹窄的樓梯走向一次次的失敗,他又迷失在他想像中的幽靈中間了。在一個肮髒的樓梯口上,他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一扇沒有把柄的門上敲了一下,門自動地開了……門開了,一個滿帶著猜疑的臉出現在門縫裡——門縫的寬度剛好讓他看得出鋪在地上的黑白瓷磚……地上的方塊石板是一樣的灰色;他走過去的那間房間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除了那張淩亂的床,從床上一直拖到地上的紅色被單……既沒有紅色的被單,也沒有淩亂的床;既沒有羊皮地毯,也沒有床頭小桌和床頭燈;既沒有一盒藍色的香煙,也沒有印花的糊壁紙,更沒有掛在牆上的圖畫。人家帶他過去的那間房間是一所廚房,他把小箱子平放在廚房中間的那張橢圓形大桌子上。然後就是桌子上鋪著的漆布,漆布上的花樣,打開包銅扣子的卡搭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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