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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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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前面,沿著碼頭那兒,伸展著長長的一排房屋,他沿著這排房屋可以回到防波攝那裡去。斜射下來的陽光在房屋上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依附,因此不能夠在房屋上造成凹凸分明的暗影。房屋是用石灰粉刷的,佈滿了潮濕的斑點,使人無法辨認得出房屋的年齡和它們的朝代。這一大堆密集的房屋並不怎麼能夠反映這個海島過去的重要性——重要性固然僅僅在軍事方面,但這種重要性在過去幾世紀中也曾把這個海島造成一個繁榮的小港。自從海軍方面認為這個基地無法對抗現代武器的進攻而加以放棄以後,一場大火更把這個在衰落中的城市完全摧毀。在原來的地基上重建起來的房屋遠比不上原有房屋那麼華麗,也不像防波堤那樣規模宏偉,同要塞炮臺的大小也不相稱。現在防波堤所保護的只是二十多艘小帆船和若干小噸位的拖網船;那個龐然大物的炮臺也只是作為本鎮另一端的邊界。這裡只是一個規模十分微小的漁港,既沒有陸地接連,也沒有發展商業的可能性。拖網船把捕獲的貝類和魚運到大陸去賣,利潤一天比一天微薄。島上的特產——蜘蛛蟹——銷路尤其差。 退潮時分,這些蟹的殘軀散佈在碼頭腳下露出水面的污泥上。碼頭腳下有佈滿腐爛海草的平坦的石塊,有微微傾斜的大片黑色污泥,泥上這裡那裡閃耀著一隻暫時還未生長鐵銹的罐頭聽子,有描著小花的陶器碎片,有一隻幾乎完整無損的藍色搪瓷漏勺;在這些石塊中間和污泥上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蜘蛛蟹的隆起而多利的蟹殼,和普通蟹的長而光滑的殼混在一起。還有很大數量屈曲的蟹腳或者已經折斷的蟹腳,腳上有一個。二個或者三個關節,末端是很長、微彎而銳利的爪甲;也有尖銳、巨大的蟹螫,大多數已經破掉,其中有些大得驚人,真不愧為真正的海底魔王。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這一切散發出很強烈的氣味,不過沒有到臭不可聞的地步:這是碘、重油和稍為腐爛的小蝦三者混合起來的氣味。 馬弟雅思剛才離開馬路,走到碼頭邊沿,現在又轉回到房屋那邊去。他重新橫越整個碼頭,走向那所構成廣場的邊角的房屋——一家類似雜貨及銅鐵器商場的商店,走進一個洞開在這家店和肉店之間的黑暗的門口。 他發現,那扇半掩的門,經他走進去順手一推,就輕輕地自動關上了。從大太陽底下走進來,一時之間什麼也看不清楚。他看見背後(不是和他面對面,而是和他背對背)是銅鐵器的陳列櫥窗。他發現左邊有一隻圓形的長柄搪瓷鐵漏勺,和剛才海邊污泥上面的那只完全一樣,也是同樣的藍色,新;日程度也差不多。再仔細看看,他看出來有一塊相當大的搪瓷已經剝落,在漏勺上留下一個扇形的黑塊,以這黑塊為中心,向四周發出一簇流蘇似的裂痕,程度逐步減弱,到接近漏勺邊沿才完全消失。右邊,有一打左右的小刀——式樣完全相同——嵌在硬紙板上,像手錶一樣,作圓形排列,全都指向一個小小的圖樣,上面畫著的大概是製造商的印記。刀身約長十公分,刀背很厚,刀口鋒利而薄,比通常的小刀薄得多;它們很像一種三角形的短劍,但只有一邊是薄而鋒利的。馬弟雅思已經記不起曾經看見過這一類工具;它們一定是供漁民作特殊的切削用的——這種切削工作一定十分普遍,因為硬紙板上沒有任何說明來確定這種用途。硬紙板上只飾著一個紅框和「必需牌」商標,這商標用大寫字母印在最上頭;還有就是那個圓圈中心的圖樣,這圖樣可以算是車輪的軸心,四周的小刀是輪輻。圖樣畫著一棵樹,樹身細長,用直線畫成;上分兩枝,作丫形,各有一小簇樹葉;兩邊的樹葉並不伸出樹枝以外,中間一直落到兩枝的杈杈間。 馬弟雅思又走到沒有人行道的街上。當然,他一隻手錶也沒有賣出。在銅鐵器店的櫥窗裡,也陳列著各種逐漸歸入雜貨行業的商品:從用來補漁網的大線團,到黑絲帶和針插都有。 走過了肉店,馬弟雅思走進另一個門口。 他在同樣狹窄而沒有亮光的走廊裡走著,現在他已經熟悉了這一類走廊的地形了。可是他的生意仍然沒有絲毫進展。他敲第一家人家的大門,沒有人回答。他敲第二家的時候,一個和氣可是全聾的老婦人使他不得不放棄做生意的企圖:她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他只好作出無數次微笑而且裝出十分滿意這次訪問的樣子;老婦人起初十分驚訝,接著也決定用微笑來回答他,甚至熱情地對他表示感謝。兩人相互作了多次鞠躬以後,互相熱烈地握手告別,老婦人差點兒就要擁抱他了。他踏著難走的樓梯,一直走上二樓,在那裡一個主婦沒有讓他說出一句話就把他攆出大門,屋子裡有一個嬰孩在大聲號哭。在三層樓上他只發現一些又髒又難看的孩子,膽小畏縮,也許是在生病,否則今天是星期二,他們應該在學校裡。 又回到碼頭上,他再走進那家肉店,試圖說服肉店老闆。肉店老闆正在招呼兩個女顧客,三個人對他的介紹都沒有十分注意,使得他連打開小箱子的可能都沒有。他不再堅持,鮮肉的冷氣把他趕出肉店。 下一家商店是「希望」咖啡店。他走了進去。在一家咖啡店裡頭一件應該做的事總是喝一點什麼。他走到櫃檯邊,把小箱子放在兩腳之間的地上,要了一杯苦艾酒。 在賣酒的櫃檯後面招待顧客的姑娘,樣子戰戰兢兢,態度像挨過打的狗那樣惴惴不安。有時她大著膽子抬起眼皮,就突然露出兩隻大眼睛——又黑又好看——可是這只是一刹那間的事,她馬上又把眼皮垂下來,只讓人欣賞她的像睡覺玩偶所有的那種長睫毛。她的有點嬌弱的身體,更加重了她的脆弱的神氣。 三個漢子——三個水手——走了進來,圍著一張桌子坐下。馬弟雅思剛才看見他們站在門口爭論。現在他們要了三杯紅酒。女招待從賣酒櫃檯後面繞出來,小心而笨拙地拿著那瓶酒和三隻疊在一起的杯子。她一句話也不說就把三隻杯子分放在顧客面前。為了更小心地斟酒,她把上半身俯下來,把腦袋側向一邊。在她的黑抱上圍著一條圍裙,背後圓形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了細緻的皮膚。她的髮式使她的頸背整個都顯露出來。 其中一個水手轉過身來望著櫃檯。馬弟雅思來不及弄清楚水手為什麼要轉移視線就趕快轉過身來,拿起自己的那杯苦艾酒喝了一口。他發覺自己的面前多了一個新出現的人,那人靠著通向內室的那扇門的門框站著,離錢櫃不遠。馬弟雅思含含糊糊地和他打了一下招呼。 那人仿佛沒有注意到馬弟雅思。他只把眼睛盯著那個剛倒完酒的姑娘。 那姑娘對於這一行還不習慣。她倒酒倒得太慢,不停地注意酒杯裡酒的高度,盡力不讓一滴酒漏出來。等到第三個杯子也滿到邊沿的時候,她扶起酒瓶,用兩隻手把酒瓶捧著,低垂著眼睛走回原來的位置。在賣酒櫃檯的另一端,那人毫不容情地注視著她,她踏著細步向他走去。她一定是已經看見她的東家來了——眼睫毛那麼一閃她就看見了——因為她突然停了下來,仿佛被她的鞋尖前面地板上的紋路恢住似的。 其餘的幾個人早就動也不動了。那個姑娘的怯生生的走路動作——她的動作過於飄忽,不可能在當前的情況下延續很久——一經消失以後,整個場面就凝固不動了。 誰都不做聲。 女招待望著腳下的地板。店主人望著女招待。馬弟雅思望著店主人的眼睛。那三個水手望著他們的酒杯。沒有任何跡象能夠顯示出血管裡有血液在悸動——哪怕是一個哆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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