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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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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刹那間,他以為她要開口回答了,可是他弄錯了,她只是一言不發地繼續望著他。她那緊張的、幾乎帶點焦急的表情,既不顯示驚異,也不是不高興或者猜疑,而是一種別的什麼東西;如果是害怕的話,又叫人猜不出害怕的原因。她的表情卻和她最初看見他時的表情完全一樣——仿佛是被人家出其不意地攝在照相底片上的那種表情。這種沒有表情的狀況,對解釋她臉上表情的含義非但沒有幫助,反而只能使每一種解釋都站不住腳:雖然她的臉明顯地表達著一種意思——一種十分平凡的意思,使人一開始時以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可是當馬弟雅思試著運用各種引證來抓住它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抓它不住。他甚至不能肯定她凝視著的到底是不是他——一個引起她猜疑、驚訝、害怕……的人——或者是他背後的什麼東西——大路上的什麼東西,路邊上的土豆田,鐵絲籬笆,籬笆外的曠野——從海上來的什麼東西。 從她的神氣看來,她並沒有看見他。他作出了他自認為是十分巨大的努力: 「您好,太太,」他說,「我有消息要告訴您……」 她的眼珠並沒有挪動一毫米,可是他有了一種印象——這種印象是他幻想出來的,他獲得這種印象猶如拉起了一隻漁網,網裡裝滿魚或是大量的海藻,或是一些淤泥——在他的想像中,她的視線落到他的身上。 女顧客的視線落到他的身上。「我有消息要告訴您,關於您的兄弟的消息,就是您那個當水手的兄弟。」那個女人把嘴巴張開好幾次,動了動嘴唇,仿佛要說話——樣子很吃力,可是沒有聲音發出來。 幾秒鐘以後,才聽見低低的一句話:「我沒有兄弟。」這句話太簡短了,和她的嘴唇剛才所作出的動作毫不相稱。緊接著才像回聲一樣傳過來那些期待著的聲音,這些聲音比較清晰,但是聲調正常,不像人說話的聲音,卻像一架劣等錄音機放出來的聲音: 「哪一個兄弟?我所有的兄弟都是當水手的。」 眼睛也像嘴唇一樣,動都沒有動過。總是望著那邊的曠野,懸崖,而且越過田野和鐵絲籬笆,望著遙遠的海。 馬弟雅思正打算就此罷休,可又再從頭解釋一番:他說的是那個在輪船公司裡做事的兄弟。女人的聲音變得比較正常了,答道:「哦,那是若瑟。」於是她問他有沒有帶來什麼口信。 總算幸運,從這時開始,談話逐漸有了生氣,速度也加快了。聲調和臉上的表情開始恢復正常,動作和語言也照常在執行他們自己的職務了:「……手錶……目前最好的一種,價錢也最便宜;還發給買主質量保證券和廠牌證明書,證明書上印著注冊商標和編好的號碼;防水,防銹,避磁,防震……」這時候本來應該算一算說了這許多話花掉多少時間,可是她想知道她的兄弟是不是也戴手錶,而且從什麼時候戴起的,這個問題一提出,勢必要造成新的決裂,馬弟雅思需要集中全力來避免這種決裂。 他終於順利地走進了廚房,一直走到那張橢圓形的桌子旁邊,一邊繼續談話,一邊把小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後就是那塊漆臺布和布上印著的小花朵。事情進行得幾乎太快了些。接下來是,手指按在箱子的開關上,箱蓋大開,那本備忘錄放在一疊硬紙板上,印在箱子裡層的襯布上的洋娃娃,備忘錄放在箱蓋裡面,那一疊硬紙板上擱著那股卷成8字形的小繩子,通向碼頭的那條防波堤的筆直的堤壁。馬弟雅思離開水邊,向圍牆那邊挪近一步。 他向走在他前面的長長一行旅客張望,找尋那個凝視著波濤的小女孩;他再也找不到她——除非他已經看見她而沒有認出她。他邊走邊回過頭來,想在後面望見她。他驚異地發覺他現在已經是最後一個人。在他背後,防波堤上又空無一人,一簇平行線劃出一系列的長方形平面,橫直相間,有些是光亮的,有些是陰暗的。最末端矗立著那標誌著海港人口的信號台。 在沒有走到防波堤的盡頭以前,由堤道構成的那個橫長方形有了變化:一個突然出現的凹口使路面寬度減少了三分之二;提道這樣改窄以後,仍然繼續一直通到信號台,路線仍然在圍牆(面臨大海)和沒有欄杆的堤壁之間;那堤壁被斜橋縮短了二三公尺,筆直地插入黑色的水中。從馬弟雅思目前所站的位置,根本望不見那個登岸斜橋,因為斜橋的坡度很陡,看起來似乎提道到了這裡就毫無理由地被切斷了似的。 從這一點到馬弟雅思所在的一點之間,原則上是留給人行走的道路,而路面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物品,數量那麼多,以致他想像不出那一大群旅客和來迎接他們的親戚是怎樣開出一條路來的。 等到他回過身來繼續向碼頭走去的時候,他的前面也沒有人了。防波堤上的人群一下子就走光了。碼頭上,一排排的房屋前面,只看見這裡那裡停著三四堆人數不多的人群,還有幾個孤單的人向各個方向走去,各人去幹各人的事。所有的男人都穿著或多或少破舊而補過的藍布褲子,和寬大的漁民短褂。婦女穿著圍裙,不戴帽子。男男女女腳上都穿著木展。這些人不可能是剛到埠已經回到他們家裡的旅客們。旅客們已經消失了——或者已經走進自己的屋裡,或者走進了附近通向鎮中心的胡同裡。 可是鎮中心並不在沿港口的房屋後面。鎮中心是一個大體上成三角形的廣場,尖端指向內地,最小的一條邊就是碼頭本身。除了構成三角形底邊的碼頭以外,這個三角報一共有四個路口:三角形的兩條較長的邊上(比較不重要)各有一條路,三角形的尖頂上有兩條路——右邊一條是通向要塞煙臺的,這條路環繞炮臺一圈,然後沿著海岸直通西北;左邊一條是通向大燈塔的。 馬弟雅思在廣場的中心發現了一個雕像,他不認識這個雕像——最低限度他沒有留下記憶。這個雕像是一個身穿當地服裝的婦女(這種服裝現在已經沒有人穿了),面向大海,凝視著天邊,直立在花崗岩的台座上;這花崗岩模仿天然岩石的樣子刻著紋理。台座的四面雖然沒有刻上一長串的人名,卻可以斷定這是悼念死者的紀念碑。 紀念碑的周圍有很高的鐵欄杆圍著,這鐵欄杆是由許多等距離的直線形垂直鐵條構成的一個圓圈;欄杆的周圍還有長方形的石板鋪成的人行道,和整個雕像合成一個整體。他沿著鐵欄杆走著的時候,發現腳下石板鋪道上出現了那個石頭雕像的影子。這影子被投射得變了樣子,已經難以辨認,但是線條十分清晰;和旁邊佈滿灰塵的路面比較,影子的顏色十分深黑,而且輪廓那麼鮮明,使得他產生了錯踏在一個結實的物體上的感覺。他本能地把腳一縮,避開了當前的障礙物。 可是他還來不及作一個必要的轉彎,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覺而微笑起來。他把腳踏進影子的中心。在他的四周圍,鐵欄杆的影子給地面畫上許多直線,就像小學生用來練習書法的本子上畫著的粗黑斜平行線那麼整齊。馬弟雅思雖然心裡很不高興,卻只好轉向右邊,以便快點走出這個影子構成的網。他走到廣場的高低不平的石頭鋪道上。從影子的清晰輪廓可以看出來,太陽已經完全驅散了晨霧。在這種季節,一大早就有這麼好的天氣是很罕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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