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窺視者 | 上頁 下頁


  鎮口通往燈塔的那條街上最末一座房屋,是一間普通房屋:一座平房,只有兩扇方方正正的小窗戶夾著一扇低矮的門。馬弟雅思路過時在第一扇窗戶的玻璃上敲了一下,接著就腳不停步地走到大門口。他剛到達門口的一秒鐘之間,大門就打開了;他甚至於用不著放慢腳步就踏上了走廊,然後向右邊轉了一個四十五度的彎就進了廚房,他馬上把小箱子平放在那張大桌子上。他用一個迅速的手勢打開了壞或,箱蓋好像裝了彈簧似的彈了起來。最上面的一層放著最華貴的手錶,他用左手抓住第一塊硬紙板,用右手揭開那張護表紙,然後指著那三隻漂亮的女式手錶,每只價值四百二十五克朗。女主人站在他身旁不遠,兩個大女兒一邊一個伴著她(女兒比母親稍矮一點),三個人聚精會神地望著,動也不動。然後三個人一齊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動作迅速而且整齊劃一,不差毫釐。馬弟雅思把那三隻手錶一隻一隻地從硬紙板上拆下來——差不多是扯下來——遞給三個婦女;她們一個一個地先後伸出手來接過去——第一個接的是母親,然後是右邊的女兒,最後是左邊的女兒。貨款早已準備好,就放在桌子上:一張一千克朗的票子,兩張是一百克朗的,加上三個二十五克朗的銀幣——總數一千二百七十五克朗——也即三乘四百二十五克朗。賬算得很對。皮箱啪的一聲關上。

  臨走的時候,他想說幾句告別的話,可是沒有聲音從他的嘴裡發出來。他自己發覺了這一點——這使他同時想到這場買賣自始至終是一幕愚蠢的啞劇。一到了路上,背後是關著的門,手裡提著的是他的完整無缺的小箱子,他明白了這一套又得從頭做起。他轉過身來,用手上的戒指敲了敲門板,門板發出了一下深沉的響聲,像一隻空箱子一樣。

  門板新近才漆過,漆的花紋是完全根據木材的紋理和凹凸仿造的,摹仿得十分像,簡直叫人分辨不出來。根據剛才敲門的響聲判斷,毫無疑問,在這展令人迷亂的油漆下面,的確是一扇木門。和他的臉一樣高的地方,並排漆著兩個圓形的樹結,很像兩隻大眼睛——說得更準確點,很像一副眼鏡。這兩隻圓形的樹結畫得很精細,通常在這一類的裝滿美術裡是不會畫得那麼精細的;可是繪畫的手法雖然是現實主義的,這兩個圓形的樹結卻有著過分完美的線條,在客觀現實裡簡直不可能存在;而且由於這兩個圓結的形象過分協調一致,仿佛偶然現象都得遵從規律似的,因而就顯出是人為的了。不過,如果要從整個圖樣中取出個別細節來證明自然界裡顯然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形象,這也是相當困難的。一切細節,直到整個圖樣的令人懷疑的左右對稱,都可以用流行的木工手法來說明:要是在畫著這兩個圓形樹結的地方把漆擦掉,也許就能發現木板上真的有兩個圓形的結,恰好是照這樣鋸開的——即使不是兩隻圓結,也一定是兩個形狀十分類似的東西。

  木紋在門板上構成兩個深色的圓圈,圓圈的上下邊沿逐步加厚,兩個圓圈的頂端各有一個朝上的小瘤。看起來與其說這兩個圓圈像一副眼鏡,不如說它們是兩個漆成叫人產生錯覺的鐵環,其餘的木紋是它們投射在門板上的影子,兩個小瘤是懸掛它們的螺絲釘。它們的位置的確令人驚異,體積那麼小,似乎和通常使用的繩索的粗度並不相稱,只能用來系小繩子。

  由於那個登岸斜橋的橋腳下生長著綠色的海藻,馬弟雅思不得不仔細地選擇踏腳的地方,他害怕腳底一滑,失去平衡,跌壞了他的值錢的貨色。

  走了幾步他就脫險了。到達斜橋的頂端以後,他繼續沿著直達碼頭的防波堤的堤道走去。可是大群的旅客擁擠在漁網和漁具中間很慢地走著,馬弟雅思也無法照著自己的意思快走。推撞身邊的人是沒有用處的,因為那條路很狹小,又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只能讓人群帶著他前進。可是他逐漸覺得不耐煩起來。屋裡的人開門開得太慢了。這一次,他把手舉到齊臉那麼高,再敲了敲門——敲在那畫在門上的兩隻眼睛中間。這扇門一定很厚,敲下去聲音很低沉,屋裡的人也許根本沒聽見。他正想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再敲一次,忽然聽見前廊裡有了響聲。

  現在可要擬定一套不那麼荒誕的程序了。叫顧客開口說話是必要的;要做到這一點,他自己得首先開口。動作太快也構成嚴重的障礙:做得快不應該影響態度的自然。

  大門稍為張開一點,露出母親的滿帶猜疑的臉。這個意外的訪問打擾了她的工作,來客的面貌又是陌生的一一一一島這麼小,她認識島上所有的居民——她已經要動手把門關上了。馬弟雅思一定是找錯了人家——或者是一個旅行推銷員,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顯然,她不會開口問他的。他自認為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一句:「您好,太太……近來怎麼樣?』們砰的一聲沖著他關上。

  門並沒有砰的一聲關上,門自始至終是關著的。馬弟雅思開始有一種頭暈眼花的感覺。

  他發覺自己走得太接近防波堤的邊沿了,而這一邊又是沒有欄杆的。他停下來讓一群人走過;堆積在路旁的空箱子和籃子,把道路弄得十分狹窄,很危險地堵塞著人群的行列。他從沒有欄杆的堤上望下去;在筆直的堤壁下面,海水時起時伏地衝擊著石頭。防波堤的暗影給海水塗上一層深綠色,幾乎是黑色。道路暢通以後,他立即離開堤邊——挪向左邊——繼續走路。

  一個聲音一再在他背後說,今天輪船到得準時。可是這個說法不十分正確:實際上輪船靠岸十足晚了五分鐘。馬弟雅思把手腕一抬,望瞭望他的手錶。這個靠岸簡直長得叫人受不了。

  等到他終於能夠走進人家廚房,他預計的時間准會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大段,而他的生意卻還沒有前進一步。屋子裡的女主人顯然是勉強讓他走進來的。廚房的正中有一張橢圓形的大桌子,他把手提箱平放在桌子上。

  「 您自己來瞧吧。」他逼著自己說出一句話來;可是聽見自己這句話的響聲和接下來的靜寂,他感到這句話說得多麼不合時宜。這句話缺乏信心——缺少分量——缺少到簡直使人不安的程度;這比什麼都不說更糟。桌子上鋪著一塊漆布,布上印著小花,他的小箱子的襯市也正是應該印著這種小朵的花。他一打開箱蓋,立刻拿起那本備忘錄放在翻倒的箱蓋上面,想遮住那些洋娃娃不讓那位女顧客看見。

  一拿開那本十分顯眼地放在第一張護表紙上的備忘錄,就露出了那股卷成8字形的小繩子。馬弟雅思站在大門外,正在欣賞並排漆在門板中間的兩個圓圈和那些對稱的畸形線條。最後,他終於聽到前廊裡有了響聲,大門稍微張開一點,露出母親的滿帶猜疑的臉。

  「您好,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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