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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賓諾莎(1)


  歷史中的一些事情我從來沒能弄明白,其中之一便是過去年代中一些藝術家和文人的工作量。

  現代寫作行會的成員有打字機、錄音機、秘書和自來水筆,每天能寫三四千字。莎士比亞有十多種工作分散精力,有個碎嘴瘋潑的老婆,蘸水筆也不好用,他怎麼能寫三十七個劇本呢?

  「無故艦隊」的老兵洛浦·德·維加一生都忙忙碌碌,他從哪兒弄來必要的墨水和紙張寫下一千八百個喜劇和五百篇文章呢?

  那個奇怪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又是什麼樣的人呢?他的小屋裡有二十個孩子吵吵鬧鬧,而他卻有時間譜寫了五個清唱劇,一百九十個教堂大合唱,三個婚禮大合唱,十二支聖歌,六支莊嚴彌撒曲,三部小提琴協奏曲(僅一部雙小提琴協奏曲就足以使他的名字永載史冊〕,七部鋼琴管弦樂隊協奏曲,三部兩架鋼琴的協奏曲,兩部三架鋼琴的協奏曲,三十部管弦樂譜,還為長笛、豎琴、風琴、提琴、法國號管寫了曲子,足夠讓普通學生練一輩子的。

  還有,倫勃朗和魯本斯在三十年中幾乎每個月都創作四幅畫或四幅蝕刻畫,他們是怎樣勤奮用功的呢?不起眼的平民安東尼奧·斯特拉地瓦利怎樣在一生中做了五百四十把小提琴、五十把大提琴和十二把中提琴呢?

  我現在不是討論他們的頭腦怎麼能想出所有的情節,聽出所有的旋律,看出各式各樣的顏色和線條的組合,選擇所有的木材。我只是奇怪體力的一面。他們怎麼能勝任呢?他們不睡覺嗎?他們也下打幾小時檯球嗎?他們從不疲倦嗎?他們聽說過「神經」這個東西嗎?

  十六和十八世紀充滿了這種人。他們無視健康法則,大吃大喝有害的東西,根本不知道作為光榮的人類的一員所負有的崇高使命,但他們有的是時間,發洩起藝術的才智來煞是駭人。

  藝術和科學的情形也出現在繁瑣和多番推敲的神學上。

  如果你在二百年前去圖書館,就會發現天花板和頂樓上都塞滿了八開、十二開和十八開的宗教小冊子,佈道書、討論集、駁論、文摘和評論,用皮革、羊皮紙和紙張裝幀,上面塵土堆集,早已被人忘卻了。不過這些書都包含著廣博而又無用的學識。

  其中談論的題目和採用的許多詞匯在現代人看來已經喪失了意義。可是這些發了黴的彙編卻有著重要的目的。如果它們一事無成,至少還是清潔了空氣,因為它們或者解決了討論的問題,使有關人士滿意,或者使讀者相信那些問題並不是邏輯推理和辯論所能解決的,乾脆隨便扔在什麼地方算了。

  這聽來好象是諷刺挖苦式的恭維話。不過我希望將來三十世紀的批評家們在啃嚼我們殘留的文學和科學成就時也能這樣仁慈。

  * * *

  巴魯克·德·斯賓諾莎是這一章的主角,他在數量上沒有追隨當時的時尚。他的全集不過是三四個小本子和幾捆信劄。

  但是,用正確的數學方法解決他的倫理學和哲學中的抽象問題所必需的大量學習,會使普通的健康人不知所措。這個可憐的結核病人的死,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因為他試圖通過乘法口訣表來理解上帝。

  斯賓諾莎是猶太人。不過那時的猶太人還沒有受過猶太隔離區的侮辱。他們的祖先在西班牙半島定居的時候,那裡還是摩爾人居住的一個省。西班牙征服以後,引進了「西班牙屬￿西班牙人」的政策,最後使國家陷入崩潰,斯賓諾莎一家被迫離開了老家,他們走水路來到荷蘭,在阿姆斯特丹買了幢房子,辛勤工作,積攢錢財,很快就大名鼎鼎成為「葡萄牙移民」中最受尊敬的家族中的一員。

  如果說他們的兒子巴魯克意識到了他們猶太血統,那麼除去鄰居小孩的譏諷外,更要歸結於在塔爾穆德學校受的訓練。由於荷蘭共和國被階層的偏見所窒息,無暇顧及種族偏見,所以外來的民族可以在北海和須德海的海岸找到避難所,過上平靜和諧的生活。這是荷蘭生活的一大特點,現代的旅行者在撰寫「遊記」時絕下會遺忘這一點,這是有充足原因的。

  在歐洲其他大部分地方,甚至到了相當晚的時代,猶太人和非猶太人的關係還是極不理想。二者之間的爭吵簡直達到無可救藥的程度,因為雙方都正確也都錯了,都可以說是對方專橫和偏見的受害者。這本書裡已經說過,寬容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方法,按照這個理論,很明顯,只要基督徒和猶太人忠誠於各自的宗教,就會認為對方是敵人。首先雙方都堅持自己信奉的是唯一真正的上帝,其它民族的其它上帝全是假的。其次,雙方是危險的商業對頭。猶太人象最初到巴勒斯坦一樣來到西歐,是尋覓新家園的移民。當時的工會即「行會」不讓他們找到職業,所以他們甘願開個當鋪和銀行作為經濟上的權宜之計。這兩種行當在中世紀很相近,在人們眼裡,正派人不會去幹這一行業。教會直到加爾文時期一直對金錢(稅收除外)深惡痛絕,把拿利息看成罪孽,這真難以理解。當然,沒有一個政府會容忍高利貸,早在四十個世紀以前,巴比倫人就通過一項嚴厲的法律,對付那些企圖從別人錢中謀利的金錢交易者。我們從兩千年前寫下的《舊的》的幾章中讀到,摩西曾經強力禁止追隨者以高利息借給別人錢,不過借給外國人除外。以後,包括亞裡士多德和柏拉圖在內的大希臘哲學家都表示不贊同從別人的錢中生出錢來,教會神父對這種事情的態度更明確。在整個中世紀中,放債人一直被人瞧不起。但丁在地獄裡為他的金融界朋友們專門準備了一個小壁龕。

  從理論上可以證明,開當鋪和開銀行的是不受歡迎的公民,世界要是沒有他們該多好啊。不過,只要世界不再是清一色的農業,那麼不借助于信用貸款就連最普通的生意都做不成。於是放債人成了大家需要的魔鬼(按照基督徒的看法),註定要下地獄的猶太人被迫從事人們需要的行當,但體面人絕不會問津。

  這樣,不幸的出走者被迫幹上了不光彩的行當,這使他們自然而然地成為富人和窮人的對頭。他們一發跡,對方便翻臉無情,詆毀謾駡,把他們鎖在城市最髒的地方,衝動之下還會把他們作為不信教的惡棍絞死或作為基督叛徒燒死。

  真是愚蠢,而且無知。無休無止的攻擊和迫害並沒能使猶太人喜歡基督徒。直接的結果是,一大批第一流的智慧從公共交往中退出了,成千上萬天性聰明的年輕人本來可以在商業和科學中進取,卻把腦筋和精力浪費在了無用地研究那些深奧莫測的難題和吹毛求疵的詭辯的舊書上,數以百萬計無依無靠的男女青年註定要在發臭的小屋裡過著畸形的生活,一面聽老人講他們是肯定會繼承大地和所有財富的上帝的選民,一面卻又聽到別人不停地罵他們是豬羅,只配上絞架或刑車,並為此嚇得魂不附體。

  要讓在這種逆境中生活的人(不管是誰)保持用正常的眼光看待生活是不可能的。

  猶太人一次又一次被逼得對基督徒同胞採取瘋狂行動,白熱化時還起來反抗壓迫者,於是他們又被稱為「叛徒」,「不知報恩的惡棍」,受到更嚴重的欺侮和限制。但是這種限制只有一個結果,它使心懷怨恨的猶太人增多,使其他人意志頹喪,使猶太區成為受挫的雄心和積累的仇恨的可怕棲身地。

  斯賓諾莎生在阿姆斯特丹,因此幸而沒有遭到大部分親戚生來就遭到的苦難。他首先被送進猶太教堂(合適的稱呼是「生命之樹」)掌管的學校,學會希伯萊文的動詞變化以後,便被送到博學的弗朗西斯科·阿皮尼厄斯·範·登·恩德博士那兒,攻讀拉丁文和科學。

  弗朗西斯科博士正如他的名字所示,出身于天主教徒家庭,傳聞他是盧萬大學畢業生,按照城中最為廣傅的教堂執事的說法,他是偽裝的耶穌會成員,是個危險人物。不過這是胡說。范·登·恩德年輕時確實在天主教學校呆過幾年,但他對功課心不在焉。離開家鄉安特衛普以後,他來到阿姆斯特丹,自己開辦了一所私立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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