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克萊默夫婦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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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想到會看見血。書本上和醫學指導都沒提到出血或被單上的棕色斑點,所以他沒有思想準備。跟他說過會有疼痛,所以他有思想準備要幫她闖過這一關。 「我在這兒,親愛的。來。你照規定呼吸吧。」他敦促著妻子,完全照章辦事,象個忠於職守的軍人。 「一、二、三,呼氣……」 「去你的!」她說。 他以前去聽講就是為了想當自然分娩法護理小組中的一員,想當一個不可或缺、通力協作的丈夫,可是等到叫他進入產房時,他們已經自己幹起來了。喬安娜不時地連哼帶罵地說幾聲「該死的」,旁邊一張病床上的女人用西班牙語尖厲地叫喚著母親和上帝,而母親和上帝似乎都不在身邊。 「我們一起做呼吸動作吧,」他興致勃勃地說。 他是多餘的人。喬安娜痛得頭暈目眩,閉上了眼睛,護士把他推到一邊,以便擦掉鮮血和糞便。 喬安娜第一次讓他聽腹中胎兒的動靜時,他說:真是個奇跡。他只是機械地說了這麼一句,因為他並不真正對生命的最初跡象感到興趣。首先想到要有個孩子的是喬安娜,而他覺得結了婚生孩子順理成章,也就同意了。喬安娜除掉避孕環只一個月就懷了孕,使他覺得很驚奇。要生孩子的想法是喬安娜的,孩子是她的,奇跡也是她的。 懷孕第六個月時,喬安娜開始大出血。她的婦科醫生安東尼費斯克是被《風尚》雜誌評為西方世界最有成就、最符合要求的年輕婦科醫生之一。他對喬安娜說「臥床休息,停止房事。」接著,特德和喬安娜就醫囑的精確的醫學含義展開了討論。他在深夜進行房事之前打電話給費斯克醫生。醫生由於他沒有緊急病情就打來電話感到不快,也不怎麼樂意跟男人談話,尤其不願作語義學的探討。醫生說他的囑咐的醫學含義就是「讓她儘量平躺著,停止房事。」特德建議換個醫生,喬安娜說什麼也不願意,所以他倆就在床上離得遠遠地躺著,喬安娜在床上躺了三個月,安然無恙地度過了整個懷孕期。 特德忙著為孩子準備衣服、褥墊、小床、玩具汽車、夜燈、小馬車,並且為他考慮各種名字。 喬安娜遠比他更注意細節,她就很清楚給寶寶的高背椅是否應該帶有供孩子撥弄的數珠,她以前儘管不熟悉這一套,卻很快學會了有關的行話。他認為這是母親的天性使然。他花了不少力氣才搞清楚「繈褓」和「搖籃」之間的差別,這是因為「繈褓」聽起來像是給孩子睡的地方,不像是孩子的衣服;而「搖籃」聽起來似乎是孩子盛水洗澡的東西,不像是供臥躺的東西;至於「防護墊」對他來說就比較容易把詞和物聯繫起來了——「防護墊」是圍在童床周圍的東西,上面畫著具有教育意義的圖畫,比如小白兔。 喬安娜的孕婦用衣是在聖母商店買的,特德覺得這家鋪子的名字取得很確切,因為喬安娜符合快當母親的少婦的一切條件。多虧費斯克醫生的才學。她的皮膚富有光澤,眼睛奕奕有神,真象一位貞潔的聖母。喬安娜的容貌幾乎具有職業藝術家的特點,身高五英尺三英寸,過於纖細,不會被人當作模特兒,可能被當作演員;她是個引人注目的苗條婦人,烏黑的長髮,瘦削高雅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就她的身材而論,胸脯也很豐滿,特德稱她為「這一帶最漂亮的姑娘」。他對自己的形象就不那麼自信了。他身高五英尺十,眼睛是棕色的,頭髮是淡棕色的,可是他覺得自己的鼻子太長,而且已經開始脫髮,所以很不自在。特德覺得喬安娜挽著他的時候,他就顯得很動人;這也足以說明他對自己的形象的看法。他希望孩子的相貌不要象他,否則真是命運的無情嘲弄。 喬安娜懷孕期間他老是牽腸掛肚。他想在深更半夜給她吃牛排,或趕出去買冰淇淋,可她一點兒沒有這種常見的癖好,所以他就經常帶花給她,雖然他以前會認為這麼做未免太矯揉造作。 喬安娜雖然懷孕七個月,睡覺卻很恬靜。特德到晚上可沒那麼好過:他時睡時醒,輾轉反側,老覺得惶惑不安而又捉摸不到原因何在。 十對夫婦聚集在格林威治村一幢褐色砂石砌的房子裡。醫學指導對婦女們許願,說她們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從而博得了聽講者鄭重其事的歡迎;但是沒人注意到十個孕婦中出現的矛盾現象:有幾個走路都有困難,還談得上什麼控制自己的身體。指導對男人們也作出保證,說他們自己的孩子出生時,他們能夠成為積極的參與者。指導是個穿高領長袖緊身衣的熱情年輕女子,也是在場唯一腹部平坦的婦女。她把一些彩色幻燈片放映在一道幕上,內容是胎兒的生長過程,描繪得生動逼真。特德從前從未看過。接著還有圖片:新生兒、醒來的母親以及得意洋洋的父親。一個有血有肉的嬰孩即將進入他的生活了;不是書中描寫的或懷在妻子肚裡的,而是一個有呼吸的小生命。 第二天午飯的時候,特德坐在四十二號街圖書館的臺階上吃冰淇淋;這是他去「勞德與泰勒」那兒詢問通知嬰兒誕生的價格之後,以及去「沙克斯」詢問童車價格之前;這時他忽然覺得捉摸不定的惶惑心情現在有點數了。是恐懼。他嚇壞了。他生怕喬安娜會死,生怕孩子會死,生怕他們健在而自己不久會死,生怕負擔不了孩子,生怕抱不好孩子,生怕失手讓孩子摔到地上,生怕孩子生下來是瞎子、低能、缺胳膊少腿少指頭或皮膚上有斑點,生怕自己財力不繼,生怕當不了好父親。這些想法他一點兒都沒跟喬安娜談過。 特德對付恐懼的辦法是忘卻,他要象上帝一樣掌管一切,瞭解一切,絕不心存僥倖。他要做世上最好的自然分娩法的父親,既受過最好的訓練,又具備最充分的知識。每週上課的時候,他都是全神貫注,認真聽講。他幾乎能象超人那樣用X光般的眼睛審視喬安娜的腹部,並且判斷胎兒的位置。到第九個月,喬安娜開始日益感到不適,這時他體貼入微,全力支持她。在他的鼓勵下,他們每天都做呼吸鍛煉。作為分娩前的父親,他是堪為表率的。 自然分娩法課程結束時,在當地一所學校裡放映了一部電影,內容是用自然分娩法分娩的真實情況。觀眾中有各種各樣快作父親的人和腹部千姿百態的婦女。他對素不相識的人微笑著,感到和他們都有親緣關係。課程結束了。特德克來默準備就緒了,就等孩子來啦。 「我要是不能順順當當地把孩子生下來,你會對我很失望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喏,我剛才跟一個待產婦講話,她是麻醉分娩的,她說自己對沒能醒著分娩感到內疚。」 「他們說過,不會不順利的。別擔心,親愛的。盡力而為吧。」 「好的。」 可別有個三長兩短把我拋下啊,喬安娜。我可不能少了你呀——這些話他沒能說出口來。他不想嚇唬她,也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恐懼。 電話來的時候,他正坐在辦公室的書桌旁邊,這是事先說好的。他驅車十分鐘到了家,鎮定沉著。但是他一見到喬安娜就亂了套。他沒想到喬安娜的產痛會來得這麼迅速,這麼劇烈。他到家時發現她蜷曲在地板上。 「老天爺——」 「痛死了,特德。」 「天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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