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苦兒流浪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我對自己說,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是最正常不過的,然而儘管我的願望是如此善良,我卻不能說服自己。為什麼這兩個人不走紅獅院的大門呢?為什麼他們說到「警察」這個字眼的時候,聲音放得這麼低,好象生怕被人在外面聽見呢?為什麼我母親要把買來的東西的標簽剪掉呢?

  這些問題攪得我無法入眠,因為找不到答案,我就極力想把它們從我頭腦裡趕走,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它們,但毫無結果。過了一會兒,我又看見亮光照進了我們的車子,我也又一次從窗簾的縫隙裡向外張望,但這一次,我這樣做,是不顧我的意願,也違背我的意願的。它和第一次不同,那次是很自然的,只是想知道外面出了什麼事;這一次,儘管我對自己說,我不該看,但我還是看了;我對自己說,也許還是不看更好,可我還是想看個究竟。

  現在只有我父親和母親兩個人。母親把運來的東西很快打成兩個包,父親把庫房的一個角落打掃乾淨。在他用掃帚使勁掃開的幹的沙土下面,立刻出現了一塊翻板。他掀開翻板,我母親這時已經把兩包東西捆好,父親抱了這些相好的東西從翻板口下了地窖,母親用一盞燈照著,但我看不見地窖有多深。包裹下去了,父親自己空著手上來了。他把翻板蓋好,用掃帚把掃去的幹沙土又好回原處;他的這些活兒一做完,翻板的進出口就再也看不見了。他們兩人又通力合作在沙土面上撒了些麥秸,那個地方便和到處都是麥秸的庫房的別的地面一樣。

  他們出去了。

  在他們輕手輕腳關上庫房門的時候,我覺得馬西亞好象在他的床鋪上動了一下,然後又似乎把頭枕到了枕頭上似的。

  馬西亞看見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了嗎?

  我不敢問他。現在已經不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恐懼在使我窒息了,我已經明白我為什麼要害怕。真可怕,我從頭到腳都叫冷汗浸濕了。

  我就這樣癡癡呆呆挨過了整整一夜,直到附近的一隻雞用它的啼聲向我報曉時我才睡著;然而那是一種昏沉的、心悸的、做著惡夢的睡眠,這些惡夢使我害怕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一陣開鎖的聲音把我吵醒了,我們的車門被打開了。我以為是我父親來告訴我們該是起床的時候了,我閉上眼睛,不想去理他。

  「是你弟弟,」馬西亞對我說,「他讓我們自由了,他已經走了。」

  我們起床。馬西亞沒有問我睡得好不好,我也沒有問他任何問題。他盯著我瞧了半天,我只好把眼睛轉開,不去看他。

  我們回到昨天吃飯的那間屋子,但父親和母親都不在那裡,只有祖父一動不動地坐在火爐邊的他那張扶手椅裡,好象從昨天以來他根本沒有挪動過地方。那個叫安妮的姐姐在擦桌子,我的大弟阿侖在打掃屋子。

  我走過去想和他們握手,他們都只顧幹他們的活兒,根本不答理我。

  我向祖父那邊走去,但他不讓我靠近,象昨天一樣,朝我啐了一口,我立刻站住了。

  「你問問吧,」我對馬西亞說,「我今天上午什麼時候能見到我的父親和母親。」

  我怎麼說馬西亞就怎麼問。我的祖父聽到講的是英語,變得稍微和氣了點,他那呆滯得可怕的臉容有了些鬆動,開始願意回答了。

  「他說些什麼?」我問.

  「說你父親要出去一整天,你母親在睡覺,說我們可以去散散步。」

  「他就說這些嗎?」我又問,覺得這段翻譯出來的話太短了。

  馬西亞露出一副尷尬的神態。

  「我不知道是不是聽明白了他的其餘的話。」他說。

  「挑你聽明白的說吧。」

  「他好象說,如果我們在城裡碰上好機會,就不該放過。他還加了一句:『記住我的話,我們是靠傻瓜養活的。』這一句話他肯定是說了。」

  我的祖父大概猜到了馬西亞對我說了些什麼,因為他在聽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用他那只沒有癱瘓的手,做著往他的口袋裡放什麼東西的樣子,同時還眨了眨眼睛。

  「我們出去吧。」我對馬西亞說。

  整整兩三個鐘頭裡,我們都在紅獅院附近溜達,不敢走遠一步,因為我們怕迷路。我發現貝司納爾格林的白天比它的黑夜還要可怕。你在人們身上看到的,或是在人們住的房子裡看到的,都是令人心酸至極的貧窮景象。

  馬西亞和我一路走,一路看,誰也不說話。

  我們轉身往回走,走到了院子的另一頭,我們回家了。

  我的母親已經離開了她的房間,我從門口看見她的頭靠在桌子上。我想她是病了。既然我沒法和她說話,我就跑過去擁抱她。

  我用雙臂摟住她,她的頭抬起來了,但搖晃著;她眼睛看著我,但肯定沒有看見我。我從她嘴裡噴出的熱氣中聞到一股金酒的味道。我退了回來。她的頭又栽倒在攤開在桌子上的她的兩條胳臂中間。

  「金酒。」我的祖父說。他冷笑地看著我,又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活,而金酒這個詞我是聽得懂的。

  開始,我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似乎失去了知覺一般。幾秒鐘後,我看了看馬西亞,馬西亞也看看我,他的眼裡充滿了淚水。

  我向他使了個眼色,我們兩人又出去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手拉著手,並肩走著,一言不發。我們徑直朝前走,我並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什麼地方。

  「你這樣走,是想去哪裡?」馬西亞惴惴不安地問我。

  「我也不知道。到一個我們可以說話的地方去,我有話要對你說。這裡人太多,在人群裡,我不能講話。」

  這是事實,我在維泰利斯戲班子裡的時候,我和我師傅的流浪生活有很大一部分是在田野上或森林中度過的,這就使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從來不在城鎮或鄉村的街道上講重要的事情,因為只要有人過來打擾我一下,我的想法、我本來想說的話就會被打亂,而我現在正準備嚴肅地和馬西亞談一次話,所以應該讓自己保持清醒,知道該講什麼和怎麼講。

  當馬西亞問我究竟想去哪裡的時候,我們正走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它比我們剛出來時經過的那些小街要寬得多。我仿佛瞥見了街道盡頭有著樹林,可能快到田野了吧,我們朝這個方向走去。但根本不是什麼田野,而是一個有著寬廣的綠色草坪和幼樹叢的大公園。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我那坐下來同馬西亞好好談一談的想法可以實現了。

  我已下了決心。我知道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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