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苦兒流浪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當我們借著微弱的亮光能較為清晰地看一看我們周圍的時候,我發現這些女人臉上都沒有一絲血色,亞麻色的黃頭髮技在肩上,孩子們幾乎都光著身子,只是背上還掛些破布條似的東西。在一條小巷中間,我們還發現有幾隻豬在死水潭裡亂拱,發出一股令人噁心的臭氣。

  我們的嚮導很快停了下來,他肯定是迷路了。正在這個時候,一個身穿緊身藍色禮服、頭戴漆皮帽的人向我們走了過來,他的袖口上有一圈黑白飾帶,腰帶上掛著手槍槍套。這是警察,用英國人的叫法,他們是「警察局的人」①。

  一場談話又開始了。不一會兒,我們跟在警察後面上了路;我們穿過了一些小街、幾個院子和彎彎曲曲的街道,我仿佛覺得周圍的房子都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樣子。

  ①原文是英語。

  我們終於在一個院子裡停了下來,院子中央有一個水塘。

  「這裡就是紅獅院」,②警察說。

  ②原文是英語。

  這個名字我已聽到過幾次了,馬西亞曾對我說過這三個字的意思。

  我們為什麼要停下來?這裡不可能就是貝司納爾格林,我的父母難道就住在這個院子裡?可是……

  我沒有時間去琢磨在我不安的頭腦裡所產生的這些問題,警察敲了敲用木板釘成的牛欄一樣的門,嚮導謝了謝他,這樣,我們算是到了。

  馬西亞沒有放開我的手,他緊緊地握著,我也緊緊握著他的手。我們兩個都知道彼此心裡在想什麼,攪得我心神不定的憂慮也同樣在折磨他。

  我是那樣的心慌意亂,連警察敲過的門是怎樣在我們面前打開的都不太清楚了。我們走進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裡麵點著一盞燈,爐算上燃著煤火;這時候,我的神志又恢復清醒了。

  在爐火前面,有一張草編的安樂椅,它的式樣有點象那種供聖像的木龕,那上面坐著一個頭上戴頂黑色軟帽的白鬍子老人,他象尊雕像,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另外有一男一女面對面地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頭,男的有四十歲上下,穿一身灰絲絨服裝,他的面孔顯得聰明而冷酷;女的比他要年輕五、六歲,一頭金髮垂在一塊交叉系在胸前的黑白方格披肩上,她的眼睛呆滯無神,在她的應該說是很漂亮的面容上顯出一種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冷漠的表情,至於她的姿態,那也同樣顯得無精打采。屋裡還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都是一式金黃色頭髮,就象他們母親的亞麻色金髮一樣;最大的男孩看去有十一、二歲,最小的女孩剛只三歲樣子,她正在地上蹣跚地學步。

  以上這一切,在我們的嚮導,那位格萊斯和伽雷事務所的辦事員,他還沒有把話說完之前,我只瞥了一眼,便全看清楚了。

  嚮導講了些什麼,我幾乎沒有聽見,其實即使聽見了,也全然聽不懂;但是德裡斯科爾這個姓,也就是開事務所的那位律師所說的我的姓,總算沒有叫我的耳朵漏掉。

  現在,所有的眼睛都轉過來盯著馬西亞和我,甚至那個一動不動的老頭也不例外,唯獨小女孩被卡比吸引住了。

  「你們倆誰是雷米?」穿灰絲絨套服的那個人用法語問我們。

  我向前走了一步。

  「是我。」我回答。

  「那好,孩子,親親你的爸爸吧!」

  我從前只要一想到這個時刻,總以為會感到一股把我不由自主地推向我父親懷抱的強烈的激情,可我現在並沒有感覺到這股激情。但是,我還是走上前去吻了我的父親。

  「現在,」他對我說,「該親你的爺爺、媽媽、兄弟和姐妹了。」

  我先走向我的母親,把她抱在懷裡;她讓我擁抱,但她卻不擁抱我,只對我講了兩三句話,我當然沒有聽懂。

  「跟你爺爺握握手吧。」我父親對我說,「輕一點,他癱瘓了。」

  我也和我的兩個弟弟、我的姐姐握了握手;我想抱抱小妹妹,可是她正在一門心思撫摸卡比,一手把我推開了。

  當我從他們跟前挨個走過去的時候,我不由得對自己感到生氣,唉,這是怎麼啦!我終於回到了自己家裡,卻沒有感到什麼歡樂。我有了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我還有祖父,我和他們團聚了,但我心裡還是冷冰冰的。我曾經那麼焦急地等待著這一時刻,我將要有個家,我將要有親愛的父母,我將愛他們,他們也將愛我,一想這些,我曾經高興得瘋了一樣;然而,現在我卻用審視陌生人的眼光看著他們,這是怎麼啦!使我感到困惑的是,我心裡並沒有什麼話想同他們講,連一句親熱的話也找不出來。我難道是個沒有心腸的人?我難道是那種不配有家庭的人?

  如果我是在一座宮殿而不是在木板房裡找到了我的父母,難道我心裡也會象現在那樣感覺不到那種溫暖的感情嗎?而在幾個鐘頭以前,我對自己還不認識的父母是滿懷這種感情的,為什麼在我親眼看到他們的時候,反而不能表達出這種感情呢?

  這種想法使我感到羞慚。我又走到我母親的跟前,又一次擁抱她,緊緊地親她。也許她並不明白出現在我身上的這股激情的緣由,她沒有用親吻和擁抱來回答我,而是用無動於衷的神情看著我,然後稍微聳了聳肩,對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說了幾句我聽不懂、但使她丈夫笑得很起勁的話。這一個的一臉冷漠和那一個的一臉訕笑,使我的心痛得再也無法忍受了,我那對父母的如此熾熱的激情,看來在他們眼裡連個屁也不值。

  但是他們不讓我有時間沉湎于自己的萬感千愁的感想中。

  「這一個呢,」我父親指著馬西亞問我,「他是誰呀?」

  我向他解釋是一種什麼關係把我同馬西亞聯繫在一起的,我盡力在說話中強調馬西亞對我的誠摯的友愛,同時又極力說明我還欠著馬西亞許多恩情。

  「很好。」我父親說,「他是想到這裡來旅行幾天囉。」

  我正要回答,馬西亞卻打斷了我要說的話。

  「是這樣。」他說。

  「巴伯蘭呢?」我父親問,「他為什麼沒有來?」

  我告訴他巴伯蘭死了。我們是在夏凡儂從巴伯蘭媽媽那裡得知我的父母在找我之後去的巴黎,而當我們到達巴黎的時候,這一死訊使我們感到多麼失望!

  我說的話,父親都為母親翻譯了一遍,我相信我聽懂了她回答時所說的「很好!」或「太好了!」這兩句英國話,因為我懂得「好」①和「很好」②這兩個英國詞,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巴伯蘭死了她要說好或很好呢?我心裡暗暗自問,一時卻找不到答案。

  ①②原文是英語。

  「你不懂英語嗎?」父親問我。

  「不懂。我只懂法語,還懂意大利語,那是跟一個師傅學的,巴伯蘭把我賣給了他。」

  「是維泰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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