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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辦事員讓我們上了這輛前面敞開的、沒有車門的卡普;通過開在車頂上的小窗孔,他和車夫說著話,有好幾次提到「貝司納爾格林」這樣一個地名。我想這一定是我父母居住的那個區的區名。我知道英文「格林」是綠色的意思,它使我產生了一種想法,認為這個區一定栽滿了各種好看的樹木;那麼,我住進去以後,它一定會使我感到愜意和稱心;這個區想必同我們剛到達倫敦時看到的那些陰暗、可憐、糟糕透頂的街道是完全不一樣的。住在一個大都市里,尤其是住在這個大都市里的一大片綠油油的樹木中的一幢宅子裡,那肯定是了不起的。

  給我們帶路的人同馬車夫之間出現了爭執,爭執的時間還相當長。有時是這一個人抬頭伸長著脖子,沖著小窗孔作出各種解釋;有時是另一個人似乎要從他站著的位置上一下子鑽進小窗孔裡來申明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問他的事情。

  馬西亞和我,我們緊緊擠在車座的角落裡,卡比趴在我們兩個人的腿中間。我聽了他們的對話,對自己說,一個車夫連貝司納爾格林這樣漂亮的地方也不認識,這確實使人吃驚。要不,倫敦一定有著許多綠化區,因為相同的地方多了,就容易把它們的名字弄錯;但這不同樣也很叫人吃驚嗎?因為根據我們所看到的,我倒寧肯相信整個倫敦都黑得如同煙囪裡的煙炱。

  我們在寬闊的馬路上奔馳,隨後馳進狹窄的街道,接著又回到寬闊的馬路上。但是我們的馬車是被如此濃密的大霧包圍著,車窗外面的東西,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天氣開始變冷了,我們感到呼吸困難,憋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我說的「我們」,指的是馬西亞和我,因為我們的嚮導正好相反,他顯得很愜意,不管天氣怎樣,他總是在用力地呼吸;他用鼻子吸氣的時候,連嘴巴也張得大大的,看去他是急於要在他的肺庫裡儲存越多越好的空氣;另外。他還在繼續做著掰手指頭和伸腿、踢腿的動作。難道他好幾年都沒有動彈過和呼吸過了嗎?

  一想到只要再過一會兒功夫,也許只要再過幾秒鐘,我就要擁抱我的親人,我的父親、母親和兄弟姐妹了,這種想法使我在心理上產生了一種非常急躁和異乎尋常的興奮情緒,然而我還是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對自己說,應該看看我們正在穿越的這個城市,這不就是我的家鄉、我的祖國嗎?

  但是,儘管我把眼睛睜得很大,其結果還是沒用,因為除了在濃霧中燃燒著的瓦斯燈所發出的紅色亮光外,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車外的大霧,厚得象天上滾動的雲塊,稠得象煙囪裡冒出來的濃煙,我們已經連從對面馳來的車輛的車燈也看不見了。我只感到我們坐的這輛卡普在時不時地緊急刹車,很明顯,它隨時都有可能碰著或者壓著街上的擁擠的人流。

  我們一直在奔跑著。從格萊斯和伽雷事務所裡出來已經很久了,我心想,這就證明我父母是住在鄉下,也許我們很快就要離開狹窄的街道在田野上奔馳了。

  我和馬西亞手拉著手。當我想到很快就要見到我父母的時候,我把他的手捏得緊緊的,我感到有必要對他說明;我現在是、而且永遠是他的朋友。

  我們不但沒有到鄉下去,反而走進了更狹窄的小街,我們聽到了火車尖厲的鳴笛聲。

  於是我讓馬西亞問嚮導,我們是否很快就要到家了,馬西亞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他說格萊斯和伽雷事務所的辦事員講,他從未到過這個賊窩。也許是馬西亞弄錯了,他沒有聽懂人家的回答。不過馬西亞堅持說,辦事員用的那個英文字「西埃夫」①,法語的意思正好是「小偷」;他認為這是不用懷疑的,他決沒有弄錯。我一時真有些困惑不解,心裡想:嚮導這樣害怕小偷,那正好說明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鄉下。「格林」這個字是在「貝司納爾」的後面,正好符合那裡有著一片樹林或草地。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馬西亞。一個嚮導害怕小偷,使我感到非常可笑,沒有出過城的人有多蠢!

  ①原文是英文「賊」字,譯文是諧音。

  然而沒有任何顯示鄉村就要出現的跡象,但這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英國本來就是一個叫作倫敦的污泥和石頭的城市①。誰說不是呢,現在污泥濺滿了我們的車子,一塊塊黑泥一直濺到我們身上;一股股惡臭的氣味從四面八方把我籠罩起來也已經有很長時間了;這一切都表明我們是在一個肮髒的城區,很可能這是到達貝司納爾格林草地的最後一個區。但我又感到我們好象在原地轉悠,車夫還不時放慢速度,似乎連他也弄不清到了什麼地方。果然,他一下子把車子停了下來,我們車頂上的小窗孔打開了。

  ①在原文中這段話較費解。這是作者描寫的雷米當時的心理。雷米年幼無知,當時又處在極度慌張迷惑的心理狀態中,他先把貝司納爾格林這個地名拆開來理解,成了貝司納爾樹林或貝司納爾草地;現在他在自我安慰中把英吉利這個詞按法文「昂格勒坦爾」一詞拆開來,法文稱英國為「昂格勒坦爾」(這裡是中文諧音),這個詞的前半部「昂格勒」(諧音,下同),在法文中作「角」或「隅」的意思講,因而可作「一小塊地方」去理解;這個詞的後半部「坦爾」,在法文中為「土地」,因而可作石頭和泥土去理解。把兩部分加在一起,成了石頭和泥土的一角,或泥土和石頭的一隅之地。於是,雷米認為英國比倫敦大不了多少,倫敦基本上就是英國;無論是英國還是倫敦,無非都是石頭和泥土的城市。作者這樣描寫,是表明孩子式的無知和孩子式的思想混亂。

  一場對話,或者說一場爭論開始了。馬西亞對我說,按照他的理解,我們的車夫不願意再向更遠的地方走去了,因為他不認識路;車夫要求嚮導給他指出去貝司納爾格林的方向,而嚮導的回答還是「我不知道這個賊窩在什麼地方」。現在「賊」這個英文字,連我也聽得一清二楚了。

  但是,我認為他們指的並不是貝司納爾格林區。

  爭吵繼續通過小窗孔進行下去,車夫和嚮導彼此都以同等程度的火氣從這個不大的窟窿裡向對方送去有來有往的責問和反駁。

  最後,嚮導把車錢付給了嘀嘀咕咕的馬車夫,他跳下卡普,又一次對我們發出「嘬嘬」的示意聲,很明顯,該輪到我們下車了。

  我們在濃霧中來到一條滿是泥漿的街道,有一間燈火輝煌的店鋪,裡面的瓦斯燈的燈光,通過鏡子、鍍金器皿和多棱玻璃磚酒瓶的反射,透過霧障,一直照射到街上陰溝旁的水潭裡。這是一家小酒店,但是為了讓它體面些,可以象英國人那樣叫它「豪華的酒家」①,也可以簡單一點叫它「金宮」,也就是說,這是一家賣杜松子酒②的酒店。當然,它也賣其他各種燒酒;只要是燒酒,杜松子酒也一樣,都離不開以糧食或甜菜為原料的酒精。

  ①豪華的酒家:英俚稱賣杜松子酒的小酒店為「豪華的酒家」或「金宮」。杜松子酒的英語譯音為「金」,在我國稱「金酒」。是烈性酒。

  ②原文為刺柏子酒,在譯文中為了和金酒統一,改澤為杜松子酒。

  「嘬嘬,嘬嘬!」我們的嚮導又發出了這個聲音。

  我們和他一起走進了這間「豪華的酒店」。我們剛才還認為這裡是個窮人區,其實是大錯特錯了。店堂裡到處都是鏡子和鍍金器皿,酒櫃是銀色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豪華的排場。但是那些坐在酒櫃前或者肩靠在牆壁和酒桶上喝酒的人,卻都衣衫襤褸,有幾個人的腳上甚至連鞋子也沒有,他們肯定不久前還光著腳在垃圾和污泥中走過路,因為那一隻只光腳上都好象有著一層厚厚的、烏漆墨黑的、還沒有擦乾的黑鞋油。

  在漂亮的銀色櫃檯上,我們的嚮導要了一杯香味醇厚的白甜酒。這個剛才貪婪地吸著霧氣的人,現在又貪婪地將這一杯甜酒,只一口就喝幹了;於是他開始和袖子卷到肘上為他倒酒的那個人攀談起來。

  他是在問路,這是很明顯的,我沒有必要再去問馬西亞。

  我們又跟在嚮導後面上路了。現在街道變得更加狹窄,因而儘管有霧,兩旁的屋子也還能看清楚;我們頭頂上有很多繩子,它們從這邊的屋子被拉到那邊的屋子,上面掛滿衣服和破爛,這肯定不是為了要曬乾它們才晾上去的。

  我們在哪兒呢?我開始不安了。馬西亞不時看看我,但他什麼也不問。

  我們先進入一條小巷,然後來到一個院子,又穿過這個院子進入另一條小巷;這裡的房子比你在法國最貧窮的鄉村所能看到的還要破舊,很多是用木板釘的,象車棚或牛欄;然而這又的的確確都是些住家。頭上沒有帽子也不包頭巾的女人和她們的孩子在這一家或那一家的門口擠進去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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