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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一部 第九章 我遇見了一位巨人

  憑我的記憶,自離開幹臊的喀斯地和加里哥宇群落①以後,我們來到了清新的、鬱鬱蔥蔥的多爾多涅河谷。我們每天行程不多,富饒的大地使村民們豐衣足食,因此演出場次排得滿滿的,錢幣輕而易舉地落到了卡比的木碗裡。

  ①加里哥宇群落:地中海區常綠矮灌木叢。

  一座淩空而起的大橋,輕盈地橫跨在寬闊的河面上,猶如被薄霧中的縷縷遊絲支撐著一般;河水靜靜地、懶洋洋地流淌著,那是居勃紮克橋和多爾多涅河。

  那裡有一座廢棄的城市,四處是溝壑、洞穴和鐘樓。在一片倒塌的牆壁和回廊中,在東一簇西一簇的灌木叢中,知了在鳴叫。那就是聖埃米裡翁②城。

  ②聖埃米裡翁:法國西南部紀龍省內一古城。

  這一切在我現在的腦海中都已變得模糊不清。然而有一個場面是難忘的,因為當我最初接觸到它的時候,便已留下極深的印象,時至今日,仍記憶猶新。

  我們是在一個貧窮的村莊裡過的夜,天一亮就啟程了。我們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走了很久,我們的目光一直被封閉在兩旁都是葡萄架的路面上。忽然,視線開闊了,眼前是一片廣闊無垠的空地,恰如一道帷幕驟然在我們面前被拉開一般。

  我們剛剛走到一座山丘上,只見有一條大河繞著它緩緩地流淌著。在河的那邊,大城市的無數屋頂和鐘樓一直延伸下去,直達模糊不清的地平線。多少鱗次櫛比的房屋:到處是聳立的煙囪!其中有幾個顯得又高又細,如柱子一般矗立著,從那裡噴出來的滾滾濃煙在微風中飄蕩,在城市的上空形成一層灰色的霧氣。河面上,在水流的中心,沿著碼頭,停泊著不計其數的船隻,林立的桅杆、纜繩和迎風飄揚的彩旗和船帆,它們都混雜在一起。人們可以聽到沉悶的隆隆聲、鐵器撞擊的嘔哨聲、鍋爐聲和錘子聲,還有壓過這一切聲音的碼頭上的流水般奔馳著的車輛聲。

  「這是波爾多。」維泰利斯對我說。

  一個象我這樣成長起來的孩子,他見到過的,不過是克勒茲的貧窮的鄉村或者沿路偶然碰見的幾座小城鎮。在我看來,波爾多簡直是一座仙城。

  我不加思索地停住了腳步,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向著前方、遠處、近處和四周張望.

  我的視線很快固定在一點上:河水及水面上的船隻。

  的確,我對那裡進行的繁忙而又混亂的活動很感興趣,尤其因為我還根本不瞭解其中的奧妙。

  有的船張著滿帆,微微向一側傾斜,朝下游駛去;有的船則溯流而上;也有的似河中小島,紋絲不動;還有一些在自己打轉,卻又看不見是什麼東西在驅使它們轉動;也有一些船,竟沒有桅杆,沒有風帆,只有一個噴吐滾滾濃煙的煙囪,它們往各個方向疾駛而去,在它們後面的黃色水面上,翻起一道道吐著白色泡沫的奔騰著的水流。

  「現在是漲潮時間,」維泰利斯沒等我問便對我說,「有的船來自大海,經過了長時間的航行,船身的油漆已被弄髒,象生了一層鐵銹似的,這是些遠航回來的船。也有的正離開碼頭,它們就是你見到的在江心打轉的船隻,這些船是在繞開別的船上拋下的錨索,要把船頭對著上漲的潮水,為了好啟航。那些在一片煙霧中航行的是拖輪。」

  多麼稀奇古怪的詞匯!多麼新奇的思想!

  當我們到達連接巴斯蒂德和波爾多的大橋時,維泰利斯已經沒有功夫回答我要向他提出的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問題。

  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在經過的城市作過長時間的逗留,演出迫使我們每天改變場地,以便招徠新的觀眾。組成「著名的維泰利斯先生雜耍班」的滑稽演員事實上不可能演出變化多端的節目,當我們演完《心裡美先生的僕人》、《將軍之死》、《正義之勝利》、《服瀉藥的患者》以及三、四個其他節目之後,已經沒有新的節目了,演員也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因此,我們必須到別處去,在從未看過這些節目的觀眾面前重演《服瀉藥的患者》或《正義之勝利》。

  波爾多卻是個大城市,觀眾的更新非常容易,只要換一個區,我們每天就可演它三、四場,觀眾決不會象在卡奧爾發生的那樣叫嚷「老演這些玩意兒!」

  我們應當從波爾多去波城①。在這條路上,我們必須穿過從波爾多城門一直延伸到比利牛斯山、被人們稱之為朗德的大荒漠。

  ①波城;法國比利牛斯省首府。市內有建於十三世紀的城堡,十四世紀的瞭望塔等古建築物。

  儘管我不再是寓言中一隻十足的幼鼠,對看到的一切都表示驚訝、恐懼或不勝仰慕,然而從這次旅行一開始我就犯了一個錯誤,這就使我的師傅哈哈大笑,一直笑到抵達波城為止。

  我們離開波爾多已有七、八天光景,先是沿著加龍河②行走,然後在朗貢③離開加龍河,踏上去蒙德馬松④的路程,那條道路是塌下去的。再也見不到葡萄園,再也見不到草地和果園了。映入眼簾的只是松林和石南村,房屋變得更加稀少和破爛。我們現在置身於一片廣闊的平原之中,一望無際,地勢略有起伏。沒有莊稼,沒有森林,遠處是灰褐色的土地;近處,在我們的身旁,沿路覆蓋著一片毛茸茸的青苔、乾枯的石南村和枯萎的金雀樹。

  ②加龍河:法國的南部河流。

  ③朗貢:法國紀龍德省城市,位於加龍河下游。

  ④蒙德馬松:法國朗德省省府。

  「我們已到朗德省了,」維泰利斯說,「在這片荒野中還有二十到二十五裡的路要走,你的小腿得加把勁。」

  其實豈止小腿,精神上和心靈上更要鼓足勇氣。在這似乎渺無邊際的荒路上行走,一陣陣悵然的淒涼感和絕望感時時襲繞著我。

  從這些時候以來,我已作過多次海上旅行。每當我置身于大海而見不到任何船帆的時候,我總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孤寂和憂傷感。

  我們向淹沒在秋天的霧靄中的地平線望去,除了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平坦、單調的灰色原野外,什麼也看不見,就象在茫茫的大西洋上一樣。

  我們往前走著,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總認為還在原地止步不前哩。景色是單一的:永遠是石南樹和金雀樹,永遠是苦蘚植物,要不就是羊齒,它們柔軟的舞動著的葉子,隨著風搖來擺去,象波浪一樣,時起時伏。只是在走了很長一段距離之後,我們才穿過一片面積不大的樹林,即便是這樣,它也沒有一般樹林那樣的歡樂色彩。樹林裡生長著松樹,松枝一直修剪到樹頂,樹幹上處處是行人刻劃的深深的刀痕,從那紅紅的傷口處流出水晶般的白色眼淚。陣風從樹葉間吹拂面過,響起陣陣哀怨的音樂,人們似乎在傾聽那可憐的受傷的樹所發生的哀歎。

  維泰利斯早已告訴過我,我們將在傍晚到達一個村莊,然後我們在那裡過夜。夜快來臨了,我們卻沒有發現已走近這個村莊的任何跡象。既沒有看見耕地,也沒有看見在原野上吃草的牲口。哪怕遠遠能看到一縷炊煙,也能告訴我們有人家啊!

  從早晨開始,我們便一直在趕路,我感到累了,並且我因周身疲倦而垂頭喪氣。這幸福之村難道永遠不會在這無止境的道路盡頭出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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