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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他把這封信反復讀了大概有二十多遍,這兒刪一句,那兒加一句。最後他對信的內容都麻木了。然後他把信又在打字機上打了一遍,將這幾張紙放在屋裡,泡上一杯咖啡。當他拿起這封改好的手稿,讀最後一遍的時候,已經是4點了。他可以很清晰地想像出梅會對這封信有怎樣的反應:大吃一驚,些許害羞,欣喜若狂,張口結舌——但事實究竟如何,仍不得而知。信上還有十幾處的地方他想修改,但他決定隨它去了。不可能把它變成一封完美的、有尊嚴的信,他正處於一個低聲下氣的位置上。他在乞求一個被他拋棄的女孩。任何言語都無法改變這個現實。如果她還愛他——單憑他們最後一次接吻時的感覺,他確信她還愛他——她會拋開他的愚蠢和她的驕傲而再次接受他,那麼這封求婚信也就足夠了,這是他所希望的。他把信封好,放進艦上的郵筒裡,然後回去睡覺。他感覺從現在開始,生命只是一片空白的等待,等待他的信走過半個地球,等待回信走過同樣漫長的路程。

  不僅威利平靜了,「凱恩號」也平靜了。精明能幹的「冥王星號」修理工很快就修補好了甲板室,但他們在被撞毀的動力室中忙乎了兩個星期,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修理鍋爐不是他們分內的工作。鍋爐可以修好只是要額外消耗維修船的時間和資源。而現在還有更多更有用的遭神風飛機襲擊的受損壞的艦艇——那些新的驅逐艦和新的驅逐護衛艦——需要修理。所以既然甲板上的洞已經修補好了,「凱恩號」就應該離開修理船到港口遠端的泊位停泊。於是,在沖繩島戰役結束的時候,在太平洋掃雷司令部的作戰官員試圖在無數個選擇中做出決定的時候,它就始終呆在了那裡。

  艦上沒被損壞的鍋爐房中還有兩台鍋爐,可以推動船以每小時約20節的速度航行。7月初的時候,作戰官員拉姆斯貝克艦長登船視察,他們出海做了一次航行,幾周以來第一次驚擾了附著在船底的藤壺。拉姆斯貝克向基弗和威利解釋說,太平洋掃雷司令部不太願意把還有戰鬥力的老船送回家大修。一旦離開前線,它可能就無法及時返回,以便在即將到來的大規模掃雷任務中發揮作用。「凱恩號」在試航中行駛得非常平穩,基弗說他願意並且熱切盼望著能夠參加下一次的行動。威利指出,一些由四煙筒老艦艇改裝的水上飛機供應船,靠兩台鍋爐都能行駛得很正常。拉姆斯貝克看起來得到了很好的印象,因為艦長和副艦長的積極態度,也因為「凱恩號」的表現。第二天他便安排他們和「凱恩號」去南中國海執行一項掃雷任務。

  在出發前幾天的一個早晨,威利正在屋裡寫6月的戰爭日記,這時他停頓了一會兒,想著為什麼還沒收到梅的回信。通訊員來敲門說:「打擾一下,長官,『摩爾頓號』正向我們駛來。」威利奔到主甲板上,只見另一艘掃雷艦的船頭在向艦橋旁轉過來,他看到了他的老朋友凱格斯,曬得很黑,正在艦橋上,探身向船舷上大聲地指揮著。威利等繩索一固定好就迫不及待地跳了過去,正遇到凱格斯從橋梯上下來。

  「凱格斯艦長,沒錯吧?」

  「說對了!」凱格斯用長胳膊摟住他的脖子,「那我是不是應該稱呼基思艦長?」

  「基思副艦長。祝賀你,埃德。」

  當他們在「摩爾頓號」的艦長室裡坐下來喝咖啡的時候,凱格斯說:「啊,威利,算起來我已經比你在海上多待了6個月了。到12月份的時候,『凱恩號』就會歸你管了。」他的臉上已經有了威嚴和自信,那張長臉現在越發長得像是一張馬臉了。威利覺得,凱格斯看起來更年輕了,似乎比他三年前在海軍學校裡拼命苦讀軍事書籍的時候還要年輕。他們很悲傷地談論起了羅蘭·基弗。過了一會兒,凱格斯側臉看著威利說:「似乎你不打算說說『凱恩號』的嘩變?」

  「你知道這事?」

  「威利,這事已經傳遍了所有的掃雷艦分隊。不過我們都只是道聽途說,沒人知道真正的內情——這事現在還保密嗎?」

  「當然不是。」威利向他講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摩爾頓號」的艦長不敢相信似的一個勁搖頭,有幾次甚至吹起了口哨。

  「馬裡克是海軍裡最幸運的傢伙,威利。我真不知道他怎麼能夠逃脫處罰——」

  「嗯,正如我所說,他的律師極有感召力——」

  「他一定——要我告訴你點事嗎?有一天晚上,在努美阿,我當時和艾恩·杜克手下的副艦長喝酒,他給我背出了第184條。他說他就等著杜克做一件真正不可能的事,然後就抓住他的把柄。但他後來從沒再次向我提起這事。你還應該看看薩米斯讓他滿地爬的樣子——」

  「他們從沒做過那所謂的不可能的事,埃德。這才是蹊蹺的地方。」

  戰爭結束前的第十七天,掃雷艦「凱恩號」終於掃除了一枚水雷。

  他們正在中國海上,在綿延5英里,排成兩列的掃雷艦隊伍中。太陽剛從東方升起,發出炫目的白光。掃雷行動從日出時就開始了,一條由掃雷艦連成的參差不起的線,正在綠色的淺海中謹慎地向前推進,逐漸進入雷區。一枚水雷突然從「凱恩號」的航跡裡冒出來,隨後又捲入水中,那是一個大個的生了鏽的圓球,帶一個小鉤。基弗興奮地尖叫著,命令投下染色標誌。信號兵升起警示旗。他們後面的一艘驅逐艦向水雷駛去並用機槍射擊,隨著一聲可怕的轟響和呼嘯聲,水雷爆炸了,濺起一片100多英尺高的水花。「凱恩號」在第二線,所以水兵們開始緊張地看著前方的水域。

  不到一分鐘,他們就在正前方的黃色水域裡看見了一枚水雷。基弗繞著艦橋跑了整三圈,喊著自相矛盾的行動指令,「凱恩號」迅速向水雷逼近,開始猛烈射擊。當他們離水雷還有100英尺的時候,伴隨著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巨響和一片沖天的水柱,水雷消失了。隨後瞭望員在船側又發現了一枚水雷,而與此同時「凱恩號」又消滅了兩個。在五分鐘的時間裡,艦橋上的喧鬧聲一直不停。

  但是所有的新鮮事,即使是像掃雷這種冒著生命危險的新鮮事,都會很快失去新鮮感,而成為一種例行公事。到「凱恩號」掃除7枚,引爆6枚水雷的時候,即使是緊張的艦長,也清楚地明白這並不是很困難的任務,也並沒有那麼致命的危險。所以他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他歡快地指揮著,讓艦身非常貼近幾枚水雷以便進行射擊,這把威利嚇壞了。

  這個上午對威利來說有些超凡的奇妙。長久以來,他一直堅信「凱恩號」的天命絕不是掃雷。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艘艦似乎很適合這項怪異的工作。他學過掃雷,和現在做的一樣,但他確實認為,這操作手冊只是放在保險櫃裡的又一本沒用的書,就像那些荷蘭語和法語的密碼一樣。他已經開始懷疑水雷是不是真的存在,這有點不太理性。艦艉的那堆機器確實是有用的。掃雷器確實深入到水下,在平滑的龍骨上搖擺,繩索剪斷了水雷的系纜;那些水雷確實是一個個能把船炸飛的鐵球。這又是一個證據——威利現在已經習慣了,但每當他又發現一個水雷時,還是會有些不安和慚愧——說明海軍多少是有經驗的。

  「凱恩號」的掃雷生涯註定是短暫的——在這個問題上,他的直覺倒是對的。威利剛剛開始喜歡上這種危險的遊戲,這時1號鍋爐的燃料泵卻突然壞了,船速降到了12節。在漂浮著水雷的海區裡,這使得這艘長艦的機動力降到了安全點以下。戰術指揮官命令「凱恩號」退出掃雷隊伍,返回沖繩島。而這時還不到中午。一艘後面清掃隊中的輔助掃雷艇駛向前頂了他們的位置,而「凱恩號」則搖擺著調轉船頭。凱格斯站在旁邊的「摩爾頓號」的艦橋上,向「凱恩號」揮手告別,還眨著眼睛似乎在向他說:「你真走運。或許我應該往我的泵裡扔個扳手。再見了。」

  在返航的途中他們引爆了漂浮在這些掃雷艦後面的另一個水雷,給他們憂鬱的心情平添了幾分樂趣。是威利辨認出了那個令人厭惡的棕色鐵球,他用望遠鏡觀察那個水雷,當它抵抗著劈劈啪啪雹子般的機關槍子彈時,他感到對它有一種獨自的喜愛之情。接著水雷突然不見了,一眨眼之間變成了一根沸騰的粉紅色水柱,對美國軍艦「凱恩號」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從此結束了。

  當然當時誰也不知道這一點。「凱恩號」艱難緩慢地駛進了巴克納灣(原來叫中城灣),基弗給「冥王星號」發了一份急件,要在它旁邊停靠一段時間。第二天他收到這艘補給艦發來的一份刻薄的公函。由於有大量更加緊急的工作,要到8月下旬「凱恩號」才能來此並排停靠。命令基弗利用補給艦樂於提供的材料盡一切努力自己進行修理。

  於是這艘老掃雷艦又停泊在這個海灣裡了,艦體上將生出更多的鐵銹,艦底將附著更多的藤壺。威利有大量的時間為梅姑娘發愁了,而且開始感到非常緊張。自他發出那封求婚書以來已經過去6周了。在此期間他先後給母親寫過幾封信,她都一一回信了。他以旅居海外的人的通常的推理方法來自我安慰,他寫的信或梅寫的信在一次海軍通訊系統混亂中弄丟了,颱風把運送郵件的艦艇損壞了,梅不在紐約,戰爭時期的郵政服務再好也是不穩定的——等等,等等。這些想法都無法使他高興起來,因為他瞭解軍隊的郵遞工作多麼的快捷和可靠。在沖繩,一封信的往返有兩周至20天就足夠了。水兵們要寫上千封信,沒有更有意義的事可做,而威利十分熟悉郵遞的操作過程。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威利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他三次寫了熱情洋溢的懇求信隨後便撕碎了,因為他再看一遍這些信時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

  一天下午威利走進自己的房間,看見書桌上有一個厚厚的信封,上面的姓名和地址是女人的筆跡——不是他母親的圓圓的斜體字,他在令人振奮的一瞬間想到,那是梅姑娘的尖尖的直體字,於是便撲到了信上。他發狂似的撕開了信封。它是杜斯利中尉寫來的。一大張疊起來的報紙從信封裡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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