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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請求批准了,先生,」威利答道,隨即又感情衝動地加上了一句,「您不知道您正在脫離的是個什麼東西。」

  拉比特面帶笑容,拍了拍威利的手,走下了舷梯。那艘小快艇開走了。威利站在舷梯旁的值班台邊,看著沿欄杆列成一線的人們的後脊背。他們使他想起了結婚典禮入口處被繩子攔在外面的那些衣衫襤褸的看熱鬧的人群。他自己也走到欄杆前,凝望著遠去的拉比特。那小快艇轉過那艘運輸艦便消失不見了,後面只留下一道逐漸消退的泛著白沫的弧形水線。

  在隨後的那一小時裡,奎格艦長發了一通可怕的脾氣。佩因特呈給他一份燃料與淡水使用情況的報告,報告顯示在誇賈林環礁作戰期間,艦上人員的淡水消耗量上升了百分之十。「他們都記不得淡水的寶貴價值了,啊?好啊,佩因特先生,」艦長尖聲責問道,「軍官和船員們個人48小時內不准用水!大概那樣才能讓他們知道,在這艘軍艦上,我的話不是說著玩的!」

  半小時後,「凱恩號」軍艦起錨駛離誇賈林環礁湖,前往目的地福納福提群島。

  帆船時代,遇上順風是幸事,蒸汽時代則不然。

  「凱恩號」正以10節的時速艱難地從誇賈林環礁駛往200英里以外的福納福提島。天空中一團團的雲彩就像一個個肮髒的大枕頭。艦身被自己排出的煙霧籠罩著,無法逃脫出去。海風也以大約10節的速度從船尾吹來。因而相對於船體而言,空氣根本不流動。這艘掃雷艦好似在噩夢般可怕的沉寂中行進。煙筒冒出的煙霧旋轉著滾落到主甲板上,移動緩慢,油膩膩的,隱約可見。煙霧有一股惡臭氣味,粘連在舌頭和嗓子上,形成一層令人癢癢的噁心的薄膜,還嗆得眼睛痛。空氣又悶熱又潮濕。堆放在後甲板板條箱裡爛白菜的氣味和煙筒的煙霧混在一起更讓人作嘔。「凱恩號」的官兵們一個個汗流浹背,肮髒不堪,又無法痛快地沖個澡。大家懶得連舌頭也不想動,僅以呆滯悲哀的目光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還不斷用手搓揉鼻子。

  「凱恩號」和另一艘護衛驅逐艦正掩護著六艘坦克登陸艇,這是些吃力地緩慢行駛的三百多英尺長的肥大船殼,樣子就像木頭鞋子,而且顯得異常脆弱。給人的感覺是,只要用開罐刀對準其大腹便便的船體狠狠地紮下去便可能引發棄船逃命的警報。坦克登陸艇以每小時8節的速度在波浪裡搖搖晃晃地前進,彎來繞去的兩艘護衛艦的航速要稍稍快一些。

  奎格的禁水令大約過了24小時,馬裡克走進了艦長室。「凱恩號」的這位指揮官正裸身仰面躺在床上。兩台嗡嗡作響的高速運轉的風扇把氣流向下吹到他的身上,然而他那白皙的胸脯上仍然佈滿了滴滴汗珠。「什麼事,史蒂夫?」他問道,身子一動不動。

  「艦長,考慮到風向的特殊情況,把停止執行供水條例的時間從兩天改為一天行嗎?佩因特跟我說,我們有很多淡水,足夠維持到抵達福納福提島——」

  「問題不在這兒,」奎格大聲喊道,「為什麼這條船上每一個人都那麼極其愚蠢?你以為我不知道船上還有多少水嗎?問題是,船上的人一直在浪費水啊。正是為了他們好,才必須好好教訓他們一下,就這麼回事!」

  「艦長,他們已經受到教訓了。像這樣一天不准用水就跟一個禮拜沒水用一樣啊。」

  船長噘起嘴唇。「不行,史蒂夫,我說了48小時就48小時。如果這些士兵以為我是那種說話不算數、優柔寡斷的人,那就無法控制他們了。真倒黴,我自己也想沖個涼啊,史蒂夫。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也是為了士兵自己的利益,我們必須忍受這些不便了——」

  「我不是在為自己請求,長官。可是士兵們——」

  「得了,別給我來這一套!」奎格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瞪眼看著副艦長。「我跟你一樣關心士兵們的福利,你別在這兒充英雄。他們浪費水了還是沒浪費水?浪費了,那麼,你要我怎麼辦啊?給他們全體頒發嘉獎狀嗎?」

  「長官,用水量是增加了百分之十。那天是攻擊日嘛。我真的覺得那不能叫浪費——」

  「好了,好了,馬裡克先生。」奎格躺回到床上。「我看你僅僅是為了提出理由而提出理由吧?對不起,我不能奉陪了,此刻天氣太熱,氣味太難聞了。到此為止吧。」

  馬裡克寬闊的胸部起伏間發出一聲痛苦的歎息,「長官,打掃完後給15分鐘沖涼時間怎麼樣?」

  「該死的,不行!喝的湯和咖啡裡有足夠的水,不會讓他們渴死的。這才是重要的。下次他們會記住不得在我的艦上浪費一滴水!史蒂夫,你可以走了。」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順風沒有脫離「凱恩號」。甲板底下,通風機送入的空氣令人無法忍受,絕大部分是煙筒的煙霧。水兵們從艙房裡蜂擁而出,三三兩兩地躺在後甲板室裡或主甲板上,儘量遠的避開煙筒的煙霧。有些水兵搬出了床墊,但大多數人蜷曲著身子睡在鏽跡斑斑的甲板上,用救生衣當枕頭。艦橋上的人整夜都呼吸急促地喘息著。在艦艇沿之字形行駛的一些路段,海風不再正直地從船尾,而是從稍稍偏斜的角度吹來,此時只要把脖子遠遠地伸出舷牆就可以足足地吸入一兩口溫暖、新鮮而又令人難以置信的清新的空氣。

  第二天早晨,火熱的太陽浮出海面,發出耀眼的紅光照射在一艘好似患了瘟疫的船上。肮髒的半裸的人體伸開四肢躺滿了整個甲板,顯得毫無生氣。水手長吹著起床號,卻只能將大家喚個半醒。水兵微微動了動,站了起來,開始挪動沉重得像灌了鉛的四肢幹起日常雜務,就像《古舟子詠》(《古舟子詠》是19世紀初最有影響的英國詩人、思想家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一部最著名的、膾炙人口的作品之一,是英國詩歌中的瑰寶,採用民謠形式,敘述一個老水手看到人類生命正常創造的過程。——譯者注)中的那些由死人充任的水手。眼下「凱恩號」距赤道50英里,幾乎朝正南方行駛。隨著天空的太陽一小時一小時地往上升,空氣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潮濕。而這條船仍搖搖晃晃地艱難地行駛在波光閃爍的海面上,仍籠罩在自身的煙筒的煙霧和爛白菜味的惡臭中。

  正午時分,人的天性起來造反了。一夥黑人輪機兵開始在安裝著蒸發器的後輪機艙裡偷水用,這樣奎格就發現不了管道裡的水壓。消息像電報一樣迅速傳遍全艦。通往下面灼熱難當,噹啷聲震耳的輪機艙的兩道狹窄的鋼梯頓時被水兵擠得水泄不通。佩因特很快發現了發生的事,並報告了海圖室的馬裡克。這位副艦長聳了聳肩道:「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清。煙筒的煙霧弄得我兩耳嗡嗡響。」

  只有水兵能這樣幸運地偷水用。消息很快傳到了軍官的耳朵裡,但是儘管他們完全一致地對奎格不忠誠,然而軍官帽所體現的那種模糊但又無處不在的象徵意義卻讓他們不能走下輪機室的梯子。

  確實,午後3點鐘時杜斯利曾把頭枕在兩肩上,趴在譯碼機旁,對威利抱怨說他再也忍受不了啦,他要到艦尾的輪機室弄點水喝,威利惡狠狠地盯著他。此時此刻,基思少尉已經不像14個月前走進弗納爾德樓的那位胖乎乎、滿面春風的鋼琴演奏者了。基思的嘴和鼻子的周圍顯出一道道的紋路,圓圓的臉上凸現出顴骨和下巴頦,兩眼陷進了汙跡斑斑的眼眶裡。他神情嚴肅,滿臉是直立的棕色剛毛。一滴滴的汗水順著臉流進敞開衣領的脖子裡,把襯衣弄成了深棕色。「回你的艦艉去,你這個可悲的小雜種。」威利說(杜斯利比對方高3英寸),「你最好住到救生衣裡去。我向上帝發誓,我要把你扔到海裡去。」杜斯利抱怨著,抬起頭,重新有氣無力地敲擊譯碼機。

  有一個方面,奎格艦長未能像他希望的那樣完全和其他軍官隔離開:他沒有個人單用的廁所,不得不下來使用軍官起居艙過道裡的衛生間。艦長週期性地臨時出現在這裡有時會引起麻煩。所有的軍官都養成了關注艦長室關門聲的習慣,一聽到這響聲,大家就趕緊裝出正經的樣子。有人會從床上跳起來,拿起一摞軍方郵件擺弄著,另一個人會飛快地跑到譯碼機跟前,第三個人會抓起鋼筆和一堆報表,第四個人會翻開航海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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