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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其他軍官都生氣地看了看他,但沒有一個停止吃他們的甜食。不過,那個往常習慣於往自己碟子裡加很多巧克力汁,多得都讓別人看著倒胃口的杜斯利,這時伸手去拿巧克力汁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在他的冰淇淋上按螺旋形一圈圈地加了薄薄的一層巧克力汁,而且在放回碟子時顯得小心翼翼。

  基弗推開已被他刮得乾乾淨淨的碟子,說道:「別犯傻了,威利。戰爭就是這麼回事,少數人看著許多人被殺死而他媽的慶倖死的不是他們自己。」他點燃一支香煙。「他們明天就可能讓咱們去環礁湖裡掃雷。這些小島那時很可能已全被攻佔了。那時,許多陸戰隊士兵們也許會圍坐在海灘上吃午飯,也許會看著咱們全都被炸得飛到半天空裡去。而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因此而少吃一口的。」

  「至少他們吃的將是應急口糧,而不是帶巧克力汁的冰淇淋,」威利說,「反正,這可是太——太奢侈了。」

  「喂,我說,你如果不吃冰淇淋也沒人會把你送交軍事法庭呀。」基弗揶揄他說。

  「一天夜裡,我們沿瓜達爾海岸運送一批陸戰隊士兵,」馬裡克邊說邊用小勺盛起一勺甜食,「那晚海上風平浪靜,可他們全都暈船暈得像死狗一樣。那位陸戰隊的上尉就躺在那個長沙發上。他說,『我確實一點都不喜歡瓜達爾卡納爾,但我寧肯在上面待一年也不願在這艘破軍艦上哪怕只呆一周。』上尉說他要是聽說我們去掃雷,准會從艦上往海裡跳。他說,『據我所知,這場戰爭中最糟糕、最要命的事兒就是掃雷。我真弄不懂你們這些人明知自己是在一艘掃雷艦上,怎麼還能一夜夜地睡得著覺?』」

  「這艘軍艦真的會掃雷嗎?」杜斯利問道,「好像難以令人相信,真的——」

  「你不是剛剛交上來一份作業,」基弗說,「用了7頁的篇幅準確地說明了我們是怎麼掃雷的嗎?」

  「噢,那個呀。您知道我是直接從《掃雷手冊》上照抄下來的。我甚至連那些話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手冊裡不斷地談到的那個破雷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基思先生,」馬裡克不滿地輕輕哼了一聲,說,「吃過午飯立即拉著他的手,指給他看什麼是該死的破雷衛。」

  「是,好的,長官。」威利說,同時像一隻老海狗似的眯著眼睛得意地抽了一口香煙。

  餐桌尚未收拾完畢,就有一個無線電報員給威利送來了一份作戰命令。他匆忙將它譯了出來。「凱恩號」奉命於翌日護送一隊坦克登陸艇前往福納福提(福納福提(Funafuti)位於西南太平洋,地處南緯5至10度,西經176至179度間,由9個珊瑚島組成。——譯者注)環礁。福納福提遠在南方,遠離作戰地區。威利一想到要離開攻擊艦隊,心裡還頗感到有點遺憾呢。

  他在艦長臥艙外邊的欄杆旁停住腳步觀賞戰鬥景況,可惜戰況已緩和下來了。只有一陣陣零星的支援炮火還在繼續著,而大規模的炮火齊射已經結束了。停在環礁湖裡的艦隊躍躍欲試的好戰氣氛正在消減。赤身裸體的水兵們從一些停泊著的艦船上跳進大海,在那已不是藍色而是黃棕色,並且充滿垃圾的海水裡歡暢地撲騰嬉戲。別的軍艦上有人在趁機晾曬被褥,救生索上淩亂地掛滿了片片白色。

  「福納福提,是麼?」奎格艦長坐在辦公桌旁正用一隻手從一個湯盤裡冰淇淋吃,另一隻手玩著拼圖遊戲。「好的。叫馬裡克到我這兒來。還要告訴惠特克再給我送一大盤冰淇淋上來,另外還要些咖啡——」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是某個新兵試探性的敲擊聲。是那個無線電報務員,史密斯,擺出的笑臉顯示出歉意和為難,他說:「請原諒,艦長。他們跟我說基思先生在這裡——這可是個重要日子,基思先生。又來了一道戰鬥命令——」

  奎格說:「把它擱在這兒吧。」那通信兵把電文放在艦長的辦公桌上便匆匆退了出去。奎格只瞥了一眼標題,便驚得差一點從椅子上掉了下來,然後才往後一靠,十分鎮定地說:「你簡直想不到!人事局來的。毫無疑問,是給某個人的調令——」

  威利的手閃電般地伸了出去,「我現在就把它譯出來,艦長。」

  「好的,威利,譯吧。甚至可能是我呢。對可愛的老『凱恩號』而言,我的資歷是高了點兒。」這位艦長隨手把那份文件交給了威利,在威利出門時,他又說:「切記,命令是屬￿軍事情報。」

  「是,我知道,長官。」

  未等威利在軍官起居艙裡安好譯碼機,奎格便踱著方步走了進來。這位艦長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幹得怎麼樣了,威利?」

  「這就行了,艦長。」

  奎格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將電文打譯出來。命令是給拉比特海軍中尉的,派他到正在舊金山建造的驅逐掃雷艦「橡樹號」去任職。

  「拉比特,噢?新造的軍艦,是嗎?好極了。這命令由我拿著,威利。」奎格從威利肩膀上伸過手去把譯好的電文從譯碼機上拽了下來。「有件事跟你說清楚,威利。我,而且只有我,才能決定什麼時候讓拉比特知道他的調令的事,明白嗎?」

  「可是,艦長,這命令不是下給他的嗎?」

  「讓它見鬼去吧,威利,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糾纏不清愛講歪理的人呢!至於這份命令麼,它是發給『凱恩號』的,而我是這艘軍艦的艦長,我既然知道了人事局的意願,那就看我什麼時候高興讓拉比特先生離隊了。現在就讓哈丁接替拉比特我還沒有一點信心,沒有。就是說,在哈丁基本上達到要求之前,拉比特可以像我們這些人一樣繼續隨艦工作。這點你可清楚了嗎?」

  威利咽了口氣,說道:「清楚了,長官。」

  硬是壓住給拉比特的調令不讓他知道,是對威利良心的折磨。晚飯時,他坐在那位中尉對面,不住地偷眼看那張蒼白、忍耐、滿面愁容的臉,左眼上永遠覆蓋著的一綹從頭上垂下的純棕色亂髮。威利覺得自己簡直像是一個犯罪團夥的成員。

  這位少尉現在意識到自己已經喜歡上了拉比特。他最初登上「凱恩號」時就是跳進這個人的懷抱裡的,而且他仍然記得那語調拖長的歡迎辭,「嗨!用不著這麼急嘛!你連往哪兒跳都還沒看清楚呢。」起初,威利曾認為他是個毫無趣味的鄉巴佬。然而,慢慢地,拉比特的一些其他的品性顯現了出來。他換崗從不晚點。他不會拒絕幫別人的忙,而在他幫別人忙時做起來又總是仿佛是奉了艦長的命令似的。水兵們服從他的命令從無二話,雖然他下命令時語氣總是那麼輕鬆、隨和。他總是準時寫好航海日誌,並在往來函電太多,威利來不及譯完時,常常志願幫威利解譯函電。此外,除了在軍官起居艙裡對奎格的一般性議論之外,威利還從未聽見他說過任何人的壞話。

  可是威利太懼怕艦長了,不敢把這個重大的消息悄悄告訴拉比特。那天晚上,拉比特中尉值完中班之後,在霧濛濛的晨曦中疲憊不堪地回到他自己的臥艙,一點都不知道讓他脫離苦難的簽證就在他的艦長的桌子上放著,或者說在這位通訊官的良心上壓著,壓得威利幾乎無法入睡。

  早飯後,威利在軍官起居艙裡正無精打采地解譯當天的往來函電,奎格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位艦長——顯然是一位新任命的指揮官,因為他帽舌上的葉飾仍然金黃明亮,毫無污漬。少尉立即站了起來。

  「弗雷澤艦長,這位是我的通訊官,基思少尉。」

  威利與之握手的是一位皮膚曬得黑黑的高個子,長下頦,有一雙清澈的藍眼睛,留著一頭金黃色短髮,大約30歲左右的男子。這位指揮官的哢嘰布襯衫熨燙得很是漂亮。相形之下,奎格身上那被「凱恩號」軍艦蹩腳的洗衣房洗得褪了色的灰白色軍裝就顯得太寒磣了。

  「只管繼續幹你的活兒好了,威利。」奎格說。

  「是,好的,艦長。」他將要解譯的材料移到長桌的遠端。

  惠特克端著一壺冒著熱氣的咖啡進來,給奎格和他的客人倒上了咖啡。後來才知道那位驅逐艦的艦長,弗雷澤,剛剛接到命令要回美國去就任一艘新驅逐掃雷艦的艦長,所謂新,意思是它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老古董,而是一艘現代的驅逐艦正在經過改裝,以便用於掃雷。他說,他是到「凱恩號」上來觀摩學習的,因為他對掃雷一竅不通。「他們正在改裝的艦艇有整整一個中隊,」弗雷澤說,「我這個中隊的頭頭,伍爾艦長,認為我被招回去是要去指揮一個分隊,或小隊。我說不準。但我確信我必須在掃雷上下點工夫,這是肯定不會錯的。」他開始點燃一個彎柄的栗色煙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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