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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水兵們的計算之所以不這麼樂觀,理由很簡單。那就是水兵們曾經見過戰鬥的種種不幸後果:一艘艘艦艇燃燒起紅色和黃色的熊熊大火,一艘艘艦艇下沉,戰士們在傾斜的泡在水中的艦體上亂滾亂爬,有的人渾身浸透了燃油,有的人被炸得血肉模糊,還有的人死了,屍體在水裡漂著。他們的算計傾向於認為令人不快的可能性大於倖存的幾率。

  「甲板值勤官!」這是從海圖室的對講管道裡傳出來的奎格的聲音。威利吃了一驚,看了看微微發亮的夜光時鐘。10點30分,是艦長回他的臥艙的時候了。他俯身到對講管道那喇叭形的黃銅話筒上,喊道:「我是基思,喂,喂。」

  「威利,到我這兒來一下。」

  這位艦長全身披掛,還穿著救生夾克,已經爬上了掛在領航員桌子上方的帆布床。在威利關上海圖室的門,自動打開了艙壁上那盞紅色電燈將房間照亮的那一瞬間,他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圖景。室內的空氣被香煙的煙霧弄得污濁不堪。「情況有何進展,威利?」

  「一切正常,長官。」

  這位艦長翻過身來側躺著,使勁地打量著少尉。他的面孔在紅色的燈光下顯得瘦長而且鬍子拉碴的。「你看過我晚間的命令了嗎?」

  「看過了,長官。」

  「若是有任何一點哪怕是最微小的異常情況,你就叫醒我,明白了嗎?別怕打斷了我的美人覺。叫醒我。」

  「是,好的,長官。」

  然而,這一班崗像往常一樣在嗵嗵的響聲、曲折前行、保持在隊列中原定位置的常規操作中過去了,什麼事都沒發生。在11點三刻,哈丁磕磕絆絆地到微風習習、光線朦朧的右舷上來找他。「到換你下崗的時候了。」他嘴裡噴出一股淡淡的咖啡的香味,憂傷地說。

  「還有40英里就到了,卻仍無任何動靜。」

  威利在下去之前猶豫了一下,考慮是否在主甲板上的某個角落裡湊合一覺。他從梯子上往下走時,看到有一半的水兵竟和他持有同樣的想法。甲板上已沒有一個空著的角落了,連走路的通道都不太寬裕了。這一景象使威利覺得不屑一顧,且膽壯起來。他走到下面,脫掉衣服,鑽進了被窩。雖然正是睡覺的時辰,他倒覺得這時躺在自己的床上有點怪怪的,就好像他生病了,大白天地還在床上躺著似的。直到他酣然入睡前,他還在慶賀自己的老練堅強。

  當,當,當,當……

  總警報器還未停止鳴響,他已身穿內衣內褲竄上了甲板,手裡抓著鞋子、襪子、襯衫和褲子。他眼前的大海風平浪靜,黑暗的天空繁星閃爍,眾多艦船在散開的隊形中穿梭般來來往往。水兵們奔跑的腳步聲在昏暗的過道裡嗵嗵、嗵嗵地一陣亂響,有的在往梯子上爬,有的在往梯子下奔。此時此刻,誰也不會因為他們沒戴頭盔,沒穿救生衣而懲罰他們了!威利剛提上褲子,通往軍官起居艙的艙口便在他身後哐啷一聲關上了,艦艏修理隊的水兵們又立即將它牢牢扣死。這位少尉沒穿襪子就穿上鞋,匆忙爬上登艦橋的梯子。這時,駕駛室裡的時鐘正指著3:30。窄小的駕駛室裡影影綽綽地擠滿了人。威利能聽見鋼球相互摩擦發出的吱吱聲。他從一個掛鉤上取下他的救生衣和頭盔,走到那垂著肩膀的哈丁身邊。「你可以交班了。出什麼事了?」

  「沒事。我們到地方了。」哈丁指著左前方說,同時把望遠鏡遞給威利。威利在天際,在海天相接的那條線上,看見一個細小模糊的、不規則的、大約有指甲蓋那麼大的黑點。「羅伊-納穆爾。」哈丁說。

  那小黑點邊沿出現了微小的黃色閃光。威利問道:「那是什麼?」

  「戰列艦提前兩個多小時就離開艦隊到那裡去了。我猜那就是那些戰列艦。不然就可能是飛機。有人正在把那個海灘變成地獄。」

  「啊,這場強攻開始了,」威利說,對自己怦怦的心跳有點生氣。「若無變動,我就接替你了。」

  「沒有變動。」

  哈丁腳步沉重地離開了艦橋。此時,轟擊海岸的爆炸聲越過洶湧的海濤傳到了威利的耳朵裡,不過在那麼遠的距離聽到的只是微弱的砰砰聲,就像是水兵們在艦艏樓上拍打床墊似的。威利心說,這些隱約的聲音與彩色閃光代表著暴雨般落到日本人頭上的毀滅性轟擊,於是他在頃刻間想像自己是一個在熊熊燃燒著的叢林中歪斜著眼睛趴伏著、顫慄著的士兵。然而這一畫面就像雜誌裡描寫戰爭的故事那樣有一種不能令人感到滿足的虛假效果。事實上,威利初次見到的這個戰鬥場面使他感到失望。它看起來就像是一次小規模的無足輕重的夜間炮術演練。

  夜色漸退,天色由蒼白轉成藍灰,星星已隱沒,當艦隊在離海岸三英里處停止前進時,海面上已是天光大亮。一艘艘登陸艇從運輸艦的起降架上下到了海裡,像成群的甲殼蟲一樣,成串成片地漂浮在水面上。

  威利·基思現在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場名副其實的戰爭中了。因為海灘上還沒有還擊的炮火,此刻的戰爭還只是單方面的,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冒險。由白色沙灘環繞著的一個個翠綠的小島上已經有許多地方在燃燒,冒煙。那些大鐵桶似的舊戰艦在和平時期向來是眾多新聞記者譏諷的對象,現在正每隔幾分鐘便將成噸的炮彈射進那灌木叢生的小島,隆隆的巨響猶如雷鳴。它們在證明過去30年中花在它們身上的高昂費用沒有白費。分列在它們旁邊的巡洋艦和驅逐艦也在向環礁傾瀉著雨點般的炮彈。海軍的炮火時而稍事停頓,這時,一隊隊戰機便魚貫飛到那些小島的上空,一個接一個地進行輪番轟炸,直炸得濃煙四起,火光沖天。有時,炸中了某個油庫或彈藥堆,騰起的蘑菇狀黑煙會高高升起直上雲霄。爆炸的威力把「凱恩號」軍艦的甲板都震得直顫悠。在這整個期間,運輸艦一直在不停地傾吐著登陸艇,而這些登陸艇隨即便在洶湧的灰色海面上組成嚴整的扇形隊列向前推進。太陽出來了,透過濛濛的水汽顯得慘白刺眼。

  環礁的外貌尚未因所遭受的襲擊而被毀壞。這裡、那裡升起的許多橘紅色火焰以及新冒起的黑色和白色煙團,在這些青翠悅目的小島上倒成了裝飾性的點綴。空氣中洋溢著火藥味,使威利覺得,節日般的熱鬧氣氛和歡樂的效果在這天早晨可算全都齊全了。他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實際上,這是因為那種彌漫著的氣味和不斷的轟隆聲使他想起了7月4日國慶節放焰火的情景。

  基弗和他在左舷邊上待了一會兒。幾綹黑髮從這位小說家頭盔的灰色圓頂下垂了下來。他的兩隻眼睛在深陷的、暗影中的眼窩裡灼灼發亮,露出了全部眼白。「喜歡這表演嗎,威利?似乎完全是我們這一方在演出。」

  威利舉臂遙指著正向那在麗日下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環礁島嶼圍攏的一群群艦艇,說:「真夠多的,真夠多的。你此刻對海軍作何感想,湯姆?」

  基弗嘴角一歪,顯出滿臉笑容。「說實在的,」他說,「納稅人也該為他們付出的上千億美元得到點什麼了。」他說完便快速登上梯子爬到艦橋上去了。

  奎格出現了,腰彎得快要伏到地上了,腦袋在他那木棉救生夾克的大領子外不住地轉來轉去。他的一雙眼睛眯得都快完全閉上了,樣子像是在開心地微笑。「好啊,值日官先生。我們登上海灘應該乘的那批坦克登陸艇在哪裡啊?」

  「哦,我猜想就是APA17所運載的那一批,長官。」威利指著左前方大約4000碼處的一艘巨型灰色運輸艦說。

  「APA17,噢?你確定它們就在那艘運輸艦上嗎?」

  「命令是這麼說的,長官。APA17上的第四雅各布小隊。」

  「好。那咱們這就到APA17那邊去。標準航速。你繼續指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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