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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一連兩天,「凱恩號」都是在灰暗淒冷的陰雨天氣中航行。日常吃的飯食是潮乎乎的三明治,吃飯時還得靠緊身邊固定的支柱,由於軍艦劇烈的顛簸、搖擺,睡眠也是睡一陣醒一陣,睡不安穩。對比在岸上休假時的美好時光,艦上的官兵們覺得這一連串的悲慘日子比他們經歷過的任何一段時間都更加難熬。大家心裡都覺得他們是被永遠困死在一個漂在海上的濕漉漉的地獄裡了。

  第三天,他們終於闖進了南太平洋那陽光普照的蔚藍的海域。潮濕的粗呢子夾克、毛線衣、風衣全都不見了。身穿折縫筆直的哢嘰布制服的軍官們和穿著藍色粗布工裝的水兵們又開始看到彼此熟悉的樣子了。固定家具的繩子被拿掉了。早餐也恢復供應熱食了。彌漫全艦的陰鬱氣氛與普遍的少言寡語變成了對假期生活笑語連篇的回憶和自鳴得意的吹噓。從某種意義上說,水兵的缺員對這一過程的恢復也不無裨益。那些寧肯被送上軍事法庭也不願隨奎格繼續冒險的人都是些乖巧的、心懷不滿的、容易灰心喪氣的傢伙。而回到「凱恩號」繼續工作的水兵們都是些性情開朗的小夥子,雖然他們咒駡起這艘破舊的軍艦來是那樣咬牙切齒,酣暢淋漓,但他們還是喜歡這艘老軍艦的,並隨時準備著與它同甘共苦。

  就在這天,威利的生活向上大大地跳了一個臺階。那天,他擔任正午至下午4點在甲板上值勤人員的領班軍官。基弗親臨指導以便糾正任何災難性的錯誤,奎格艦長也親自全程監視,坐在椅子上曬著太陽,時而打打瞌睡時而平靜地眨眨眼睛。威利無可挑剔地值完了這一班。其實事情很簡單,只需在護航艦隊曲折行進時保持好本軍艦在整個屏障隊列裡的位置就行了。不管他內心多麼沒有把握,表面上卻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堅定地操縱著這艘軍艦。在值班結束時,他拿起鉛筆在航海日誌上寫道:

  12點至4點——航行中一切如前。

  美國海軍後備隊少尉

  威利·索德·基思

  他在港口裡值班時曾多次在日誌上簽過名,而這一次卻具有不同的意義。他在簽名時在名字的寫法上額外加了一筆花體,欣喜得好像他已把自己的名字寫進了一份有歷史意義的文件。

  他懷著滿心的喜悅走下梯子走進軍官起居艙,高興地拿過一摞已譯好的電函起勁地工作起來。他就這樣幹著,直到新來的司務長助手拉塞拉斯,一個臉盤可愛、有一雙棕色大眼睛的矮胖黑人小夥子,碰了碰他的胳膊,求他騰開地方以便擺桌子準備晚飯。威利收起他的譯碼機,從咖啡壺裡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躺在起居艙的長沙發上翹起兩條腿,有滋有味地慢慢喝著。收音機裡正在播放海頓的四重奏,原來是無線電報務室裡的小夥子們還沒注意到它,所以沒有關掉。拉塞拉斯在餐桌上鋪了一塊新洗淨的白桌布,叮鈴咣啷地擺放好一副副銀餐具。從廚房那邊飄來一陣陣烤牛肉的芳香,司務長惠特克穿著他那身嶄新的哢嘰布制服正在那裡對炊事員們發號施令。威利心滿意足地長出了一口氣,舒服地蜷縮在那微微搖動的長沙發的一角裡。他環顧起居艙,艙壁上新刷的淺綠色油漆,棕色的皮革擺設都更新了,銅器都擦亮了,椅子也都擦得鋥光發亮。他心裡說,世界上畢竟還有一些地方還不如「凱恩號」軍艦的軍官起居艙呢。

  之後,其他軍官也哩哩啦啦地進來了,全都刮了臉,穿著乾淨的衣服,心情愉快而又饑腸轆轆。所有往日的玩笑話又都扯了出來。威利看著他們覺得他們既有趣又歡樂:哈丁生兒育女的好本事,基弗的小說,艦上差勁的淡水(「佩因特的毒藥」),以及馬裡克那位新西蘭女友臉上的七個疣子,而最新的笑料要算是威利·基思的唐璜式的才幹了。艦上的官兵們都在大修期間遠遠看見過梅·溫幾眼,她那種妖嬈的風姿已成了大家豔羨的談資。聯想起在珍珠港時到艦上來找威利玩的那兩個漂亮的護士,梅的出現更使這位少尉獲得了對女人具有神秘魅力的聲譽。

  男女關係成了軍官們就餐時樂此不疲的新話題。但凡性問題成了聊天的主題時,人人就都可以成為喜劇家了。一個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的哼哼聲就能產生很好的諧謔效果。威利倒也樂得被大家揶揄。他嘴上抗議,抵賴,裝出生氣的樣子,實際上他是在盡力拖長這種玩笑,惟恐別人過早地轉換話題。這樣,等到他坐下來吃晚飯時情緒就真的歡暢極了。他覺得他與其他軍官之間有一種溫暖人心的親切關係,而且由於兩位怯生生的新人,佐根森和杜斯利的在場,他的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他意識到,五個月前,他和哈丁在現在已不在艦上的戈頓、亞當斯及卡莫迪的眼裡是多麼稚嫩,多麼礙手礙腳了。他剛把一匙豌豆湯舉到唇邊,就在那一瞬間,軍艦正闖過一個巨浪,猛烈地顛了起來。他注意到他那手臂已經練熟了的動作,他用這個動作化解了劇烈的顛簸,穩穩地舉著羹匙,連一滴湯都沒灑落,他歡快地低笑了一聲,喝下了那一匙湯。

  晚飯後,看起來身體單薄的杜斯利少尉正要離開餐廳,威利對他說:「咱們到艦艏樓上去散散步,好嗎?總得找個時間談談通訊問題啊。」

  「是的,長官。」他的新助手溫順地答道。

  他們穿過艦艏樓的門來到涼爽的紫紅色暮色裡。天上惟一明亮的地方是西邊一片逐漸變暗的金光。「哦,杜斯利,」威利把一條腿擱在右舷的系纜柱上,兩手按在救生索上支撐著身子,享受著拂面的帶鹹味的海風。「對『凱恩號』軍艦習慣了嗎?」

  「習慣得不能再習慣了,我想。命運太可怕了,不是嗎?」

  威利用厭惡的目光看了那少尉一眼,「我看是這樣。每艘軍艦都有好的地方和壞的地方——」

  「啊,那是當然。我猜在這樣一艘破爛的老爺軍艦上是沒有多少事情可做的,這倒是件好事。我還覺得我們將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在船塢裡的修補工作上,這也很合我的胃口。它要是不那麼狹小肮髒該多好啊!軍官起居艙就像是個雞籠子。」

  「唉,你要想辦法慢慢習慣它,杜斯利。我想你肯定不大喜歡那個彈藥艙,是吧?」

  「簡直讓人受不了。第一天晚上我差一點死在裡面。唉喲,煙囪裡放出的那種毒氣嗆死人了!」

  「難聞極了,是不是?」威利心意大快地說。

  「簡直可怕得要命。」

  「嘿,過一陣子你就不會太在意了。」

  「不用擔心。我不再在那兒睡了。」

  威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噢?你在哪兒睡呢?」

  「在艦上的辦公室裡,就是見習水兵活動的地方。夜間沒有人用它。我有個可以折疊的行軍床。那兒真是棒極了。空氣好極了。」

  這個消息可讓威利大為光火了。「我認為艦長是不准那麼幹的。他可是很挑剔——」

  「我問過他了,先生。他說只要我能在無論哪裡找到一塊六英尺大的地方我就可以睡在那裡。」

  威利心裡說自己真是該死,足足受了五個月的罪竟沒有想出這麼個簡單的逃避的方法。「哦,好吧,你是要協助我做通訊工作的——」

  「我是很高興盡力去幹的,長官,但是我對通訊一竅不通——」

  「那麼,你都會些什麼呢?」

  「實際上什麼都不會,長官。您知道,我的——就是說,我是直接被任命到海軍裡來的。我母親擁有波士頓一家造船廠的大部分股份,所以——咳,整個事情都被弄成了一團糟。就因為弄錯了一個字母——一個字母。他們在擬定我的軍官資格時問我是想當S類軍官還是想當G類軍官。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們說S的意思是指『專家』而G的意思是『普通』。於是,我問哪種好些,他們說一般認為G比S優越得多。結果,我當然要了G啦。可是我弄錯了。天哪,一切就這麼作了安排。我本該去搞公共關係的。我也的確幹上了。可是我又奉命去了弗吉尼亞的一個小港。就這樣忽然有一天就來了這個命令,說凡是被任命為G類的海軍少尉都得派到海上去。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母親措手不及也就無能為力了。結果,我就到了這裡。」

  「夠可惡的。」

  「管他呢,我不在乎。我認為,搞公共關係比來『凱恩號』軍艦更糟。文字工作!如果世上有一樣工作是我所不擅長的話,那就是文字工作。」

  「太糟糕了。通信工作可全是文字工作,杜斯利。你必須學著擅長起來,別無他法——」

  「好吧,可別說我沒警告過您,長官,」杜斯利無奈地歎了口氣說,「我當然會盡最大努力的。不過我不會對您有哪怕是一點用處的——」

  「你會打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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