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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基思太太不難看出威利已不是三天前離開她到約塞米蒂去的那個小孩子了。他們正在馬克·霍普金斯飯店她那俯瞰海灣的套間裡吃晚飯。外面的景色很美,飯菜也極精緻,香檳酒是少有的法國陳年佳釀。可是威利對這景色卻視若無睹,蜻蜓點水似的吃了幾口飯菜,任那美酒在冰鎮桶裡泡著,而那桶裡的冰在一點點地融化,直到他母親提醒他倒酒時,他才倒了一點。

  基思太太心裡明白「凱恩號」軍艦已經改變了威利。他的臉瘦多了。那個她深情地以為是嬰兒的脂肪所形成的鼓鼓的天真無邪的小圓臉蛋不見了,而她自己那明顯的顴骨和方下頦正在她兒子的臉上顯現出來。他的一雙眼睛和嘴也不像往日那樣給人以他性子隨和脾氣好的印象,更多的是讓人覺得他很疲倦、憤懣、固執。他的頭髮也顯得稀了。這些情況基思太太在碼頭上與他見面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不過現在有了更深刻的變化,一種心神不定和魂不守舍的陰鬱,而且這位母親很清楚問題的癥結是什麼。「梅·溫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年輕女子。」她打破長時間的沉默說,同時給威利倒了一杯茶。

  「她當然漂亮。」

  「你和她之間的事情發展到什麼地步了?」

  「媽媽,我想我可能要和她結婚。」

  「噢?太突然了些,不是嗎?」

  「不,我認識她已經很久了。」

  「有多久啊?」基思太太微笑著說。「我必須說,你對整件事情可真夠謹慎的,威利。」

  他簡明扼要地將戀愛實情告訴了母親,並解釋說因為他直到最近才真正嚴肅地考慮了這件事情,所以他還未曾同她談過呢。

  「但是你現在跟她談了,嗯?」

  「顯然是這樣的,媽媽。」

  「唉,你一開始就低估了她,威利。她確實非常吸引人。可是,她是什麼出身?你認識她的父母嗎?」

  威利把一切都認了下來。他還頗動感情地談了所有美國人應該一律平等,需要以成就取人,而不要以出身取人的道理。他最後還為梅·溫說好話,告訴他母親梅為了配得上他,正在自己掙錢讀大學。基思太太冷靜地傾聽著兒子坦露心腹,以便讓威利把他心裡的話全傾吐出來。她點了一支香煙,離開餐桌,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海灣。威利莫名其妙地覺得他以前似曾經歷過類似的場面。他意識到他在童年時期就有過與此相同的感覺,當年他母親跟他談他的劣等成績報告單的情形就是這樣。

  「你向她求過婚了嗎?」

  「是的。」

  「你是在約塞米蒂那兒向她求婚的,對不對?」

  「對。」

  「我就料到會是這樣。」

  「她還沒有確切地表示她會接受我,」威利將實際情況說了出來,好像這樣一說便可提高梅的身價似的。「她說我最好再多想想,並把事情告訴你。」

  基思太太回過頭朝她兒子同情地微笑了一下,說:「我認為她會接受你的,威利。」

  「希望她會。」

  「威利,你與這位姑娘的關係到底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您這問題叫人怎麼回答呀,媽媽?」

  「我認為你已經回答我了,威利。」

  「您可別有壞的想法。她不是一個輕浮的女子,而且我還沒有跟她在一起住過——」

  「我相信她不是個輕浮女子——」

  「她是個溫柔的好姑娘,對此,您只需相信我的話就行了。」

  「威利,你晚飯已吃好了,是吧?過來跟我在沙發上坐一會兒。我要給你講個故事。」

  她挨近他身邊坐著,用兩隻手握著他的一隻手。威利不喜歡這種接觸,這太過親密了,媽咪的味道太重了,太把他當成一個需要指導的不懂事的小孩了,但他又不忍心把手抽出來。「在你父親跟我結婚之前,」基思太太說,「那時他是個醫學院的學生和實習醫生,他與一個女護士一起生活了3年。我猜這件事你是不知道的。」

  威利確實記得在他們父子有關梅的一次談話中,他父親曾淒然地提起過那個護士,但他什麼也沒說。

  「唉,我從未和她見過面,可是我見過她的相片並瞭解到很多有關她的情況。她的名字叫凱瑟琳·昆蘭,是個身材修長,皮膚微黑的美人兒,有一雙可愛的大眼睛——大得有點像母牛眼,請原諒我這麼說——而且體形漂亮極了。我在和你父親結婚前得知了有關她的事情,你爸爸把整個事情都告訴了我。我差一點撕毀了我們的訂婚協議。我氣憤極了,嫉妒極了。」她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哦,我相信他說的他們的事情已經了結了,結果證明他們真的沒事了。可是威利,他有一度也是要和那個姑娘結婚的。這很自然。你爸爸的父親說服他不要結婚時只是讓你爸爸正視他本人的實際情況。你爸爸喜歡和最優秀的人們為伍,過安逸奢華的生活,威利。他常常大談作研究工作的斯巴達式生活,但那只不過是他藉以自娛的夢想而已。倘若你爸爸真的娶了那個護士,他就會過上他的斯巴達生活。如果真是那樣,他會為之感到遺憾的。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等待著不肯結婚,直到他遇見了我——請給我一支香煙。」

  她繼續說道:「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對一個曾經與他有過那種關係的正派姑娘抱有歉疚感的。再說了,他會養成一種對她的喜愛。這都是不可避免的。要點在於,任何一個多少有點頭腦的女孩子都知道這些事情。她如果真想得到一個男人,而且覺得她大有機會的話,她就會不顧一切地去冒那種風險,做孤注一擲。」

  威利的雙頰紅了,想要開口做點申辯。他母親用話壓住了他。「威利,親愛的,這一切都是一種過程,是很自然很難避免的。這種事情發生過何止千百萬次。任何人都會纏上這種事情的。但你要記住,婚姻的基礎不是良心有愧,或是對某個女孩的容貌心存喜好,而是相似的家庭出身和價值觀念。你如果出於罪過感而結婚,那好極了,等那種罪過感一過——在一定程度上——剩下的你還有什麼呢?現在,你老實回答我——你認為你是愛這個姑娘呢,還是覺得你欠了她什麼?」

  「兩樣都有。」

  「那就是說你覺得你欠了她的。難怪你要竭力對自己說你愛她了,因為你要使這個婚姻盡可能地順理成章。威利,你真的想叫這個夜總會的歌手為你生孩子嗎?你想讓布朗克斯街上那意大利水果販子——我毫不懷疑他們都是正派、善良的人——可是你想讓他們成為你的岳父母,想什麼時候到你家去就什麼時候到你家去,並且作你兒子、女兒的外祖父母嗎?你能想像那樣的景象嗎?」

  「我怎麼知道我會永遠吉星高照呢?反正我需要這個姑娘。她是迄今為止我惟一想得到的姑娘。」

  「威利,你今年23歲。你爸爸30歲才結婚。在以後的6年裡,你會遇見千百個女孩的。」

  「您一直在說我是因為自覺有愧才想和她結婚的。您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感受?我愛她。她美麗,性情好,她並不愚蠢,我肯定她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就算她出身卑微,那又算得了什麼?我想我如果放棄了她,我會抱憾終生的——」

  「親愛的,我在同你父親結婚之前撕毀過兩次婚約。每次我都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我要妻子的出身有什麼用?我如果能從這場該死的戰爭中活著回來,我會是個什麼?一個彈鋼琴的人——」

  「你這就錯了,而且你明知道你錯了。威利,你很快就長成大人了。演藝業真的還是你喜歡的行當嗎?難道你還沒有開始認識到你除了擺弄鋼琴之外還有很多的事情可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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