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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滑雪道上沒有幾個人,他們常常覺得只有他們兩人在一片銀裝素裹的山野裡玩耍。威利時不時地發現自己在懷疑那艘美國軍艦「凱恩號」是不是真的存在:那狹小的舵手室,那連轉身都感困難的小臥艙,那陰鬱的灰綠色軍官起居艙連同裡面那些破舊的《生活》雜誌和《紳士》雜誌,還有那煮過了頭的陳舊咖啡味兒,那斑斑鏽跡,那污言穢語,再加上那個手裡總是轉著鋼球,講話時眼睛總是盯著空氣,專愛找別人岔子的小老頭。他覺得他已從發高燒的夢囈中醒過來了——只不過,他很清楚那個噩夢就在舊金山的幹船塢裡躺著,像塊堅硬的石頭一樣真實,而且再過兩天他就得閉上眼睛回到那噩夢中去了。

  他們在巴格滑雪區(巴格滑雪區(Badger Pass Ski Area),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中東部內華達山脈西麓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內。1864年愛好風景的美國第16任總統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1809-1865)將山谷內的美洲杉叢林設為美國的第一個州立公園,1890年優勝美地又成了國家公園,1984年躋身「世界文化遺產」。——譯者注)的小屋裡住了下來,在一個燒木柴的大壁爐前取暖,喝著熱奶油朗姆酒。梅摘下滑雪帽,甩了甩頭,讓頭髮披散到她那綠色毛線衫上,招得屋裡的男人們個個都瞪大了眼睛朝她看,而且沒有幾位女士能忍得住不誇她幾句而心裡又不煩惱的。威利自己感到得意極了。他喝第二杯熱奶油朗姆酒喝到一半時問:「我不知道,像你這樣一個光彩照人的姑娘到底喜歡我什麼?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你橫跨全國來這裡看我?」

  「首先,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在把我介紹給你母親時說我的名字叫瑪麗·米諾蒂?自我們認識到現在你從未用過那個名字。」

  威利凝視著壁爐裡的紅色煙焰,搜索枯腸想找出一個令人愉快的理由。他自己也曾感到納悶,當時怎麼會心血來潮脫口說出了梅的真實姓名,並在後來找到了一個不大說得出口的理由:實際情況是,在他對梅的強大欲望後面潛藏著對她的鄙視。她的出身,布朗克斯街的那個水果店,她那髒兮兮的目不識丁的父母,他當時在母親面前一下子把這些情況全想起來了。所以在那一刻,梅就是瑪麗·米諾蒂。「我也說不清,」他說,「當時只是覺得應該把你的真名告訴媽媽,好有個誠實的開端,我並沒有想很多。」

  「我明白了。我可以再來一杯熱奶油朗姆酒嗎?最後一杯。我的頭有點兒暈了。可能都是這新鮮空氣鬧的。」

  當威利手裡拿著她的飲料走回來時,梅說:「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像我這樣光彩照人的女孩在你身上看見了什麼。」

  「好啊。是什麼呀?」威利滿心自在地靠在她旁邊。

  「空無一物。」

  「我懂。」他將鼻子掩在杯子裡。

  「我說的是真話。我上當了。起初,你好像笨手笨腳不會傷害我的樣子,我只是很喜歡讓你同我做伴而已,以為反正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後來他們把你拉走,送進了弗納爾德樓,而你被記了那些過讓我感到不忍,似乎不讓你高興起來就是不愛國。再後來,我敢說你打動了我的母性本能——儘管我從不認為我有這個本能。於是,整個事情就這樣一步一步發展下來,並逐漸成了習慣,終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真是太傻了大老遠地跑到這裡來,我決定後天就直接回家。我不喜歡目前正在發生的事情。我覺得仿佛是自己滑了一跤,摔斷了一條腿似的。」

  威利慢條斯理地說:「你是被我的頭腦迷住了。」

  「你給我記住,朋友,」梅說,「我現在已有大學一年級的英語水平了。而且我也讀了很多很多的書。我可以跟你大談狄更斯,你想談什麼就談什麼,也許比你知道得還多呢。開口說話呀,說點什麼。你覺得他的《荒涼山莊》怎麼樣?」

  「說實話,從未讀過,」威利打著哈欠說,「我正好漏過了這一部。呆在這爐火邊我覺得真暖和,真舒服,你覺得呢?」

  「咱們離開這兒到外面去。」梅說,把尚未喝完酒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等一會兒,」威利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這是化學作用。你和我,就像鈉和氯一樣,有一種化學的親和力。」

  「這樣的話我聽過多次了,」梅沒好氣地說,「它讓我噁心。你如何解釋幾乎所有在夜總會裡幹的那些傢伙都覺得自己與我有這種化學親和力,而在我眼裡他們只是一大群公豬呢?」

  威利帶著如此露骨的男性的自鳴得意微笑了,直氣得梅跳了起來,只差用酒杯擲他了。「我快被烤糊了,我要走了。」

  那晚的火瀑布不知何故似乎不那麼令人激動了,儘管除了比前晚的月亮更圓更亮之外,那景色的其他一切都絲毫沒變。而且那些隱身在暗處的音樂家們演奏的也是同樣哀傷的思鄉小調。威利和上次一樣又親吻梅,但卻有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他只是覺得最好還是吻她一下,但卻沒有了前一天晚上那種火熱的激情。梅察覺出了他嘴唇上的差異,就也冷冷地僵硬地回應他。他們沒有立即回樓上的房間,而是在下面跳了一會兒舞。最後,他們一起進了梅的房間,但威利發現一切全都不一樣了。梅坐在沙發上的姿勢使他很難靠近她,而且極其一本正經地談起了亨特學院、馬蒂·魯賓和她在其中演唱的那個夜總會。威利聽得煩躁起來,而且有點惱火了,可他同時又覺得梅的美色越來越撩人了。他難禁誘惑,終於站起身來,走到梅跟前試圖親昵親昵,而梅仍在繼續侃侃而談。梅輕巧利落地將肩膀一扭,甩開了他的手,說:「朋友,你這是怎麼了?」

  威利壓低聲音悄悄地向她表達心裡的似火柔情。

  「喂,在我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你別想來碰我,」這位姑娘說,「我躲閃起來可以像蛇一樣快。」

  「對不起。」威利沒精打采地回到他自己的椅子上。

  他們興致索然地勉強聊了兩個小時,梅一會兒學舌似的談些她在家裡的生活瑣事,一會兒又轉換話題詢問威利有關「凱恩號」軍艦的事情,她在整個過程中的舉止都像是在進行活躍的社交活動。威利脫下外衣和領帶,躺到床上,不停地抽著香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酬著這場對話,心裡越來越覺得懊喪。他開始打哈欠了,隨之,梅也打起哈欠來,而且打得比他加倍的長,加倍的過癮。「啊喲,威利,你真不知道我有多困。我要去睡覺了。」

  「好啊。」威利說,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躺在床上動都沒動。梅以困惑的目光看了看他,隨後就進了浴室。幾分鐘後,她就出來了,正用一件藍色的羊毛浴衣系她穿著的睡衣的腰間。「你還在這兒呆著嗎?」

  威利跳起身來,伸出雙臂摟住了她。她親切地吻了他一下,說:「晚安,親愛的。」

  「我不走。」威利說。

  「噢,不行,你必須走。」她的手抓著門把手,打開了門。威利用手掌推上門,緊緊地摟住她。「梅,這究竟是怎麼——」

  「我說,威利,」梅說,冷靜地看著他,身子向後彎著以便與他拉開一點距離,「你有些想法是錯誤的。我在歡迎戰士們的歸來方面已經盡了我的義務而且還做得稍微多了一點——你別管我對此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此時此刻——這並不意味著你正在獲得我的心。我喜歡你,威利,我已把這一點表白得很清楚了,可是我還沒有學會新的習慣。別,這時候不要跟我逞強,耍男人性子。你只會使自己顯得粗野,像只沒開化的猴子,何況,就是我把一隻手綁在身後,對付你也綽綽有餘。」

  「我相信你說得不錯,」威利惱羞成怒地說,「我敢說你已經有了豐富的實踐經驗了。晚安!」

  威利摔門的聲音大得足可把那一層樓的人全都震醒。他感到羞臊難堪之極,沒按鈴叫電梯就悻悻地從點著紅燈的太平樓梯上了樓。

  早晨8點,梅就被電話鈴聲把她從她那不安穩的半睡半醒狀態中吵醒了。她伸手拿起話筒,迷迷糊糊地說:「喂?」

  「是我,」是威利的聲音,既疲倦又抑鬱,「吃不吃早飯啊?」

  「知道了。我過15分鐘下來。」

  她穿過照在門洞裡的一束陽光走進來時,威利已坐在餐桌那兒等著她了。她穿著一件白毛衣和一件灰襯衫,脖子上戴著一條仿造的小珍珠項鍊,柔軟的卷髮垂在臉上,正是她最美的形象。他起身為她拉出一把椅子,腦子裡接連產生出兩個想法:一是「我要不要跟這個人共度我的餘生呀?」二是「我怎能和別人一起生活呢?我到哪兒才能再找到另一個她呢?」

  「你好,餓了吧?」他說。

  「還不太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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