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凱恩艦嘩變 | 上頁 下頁
三二


  「對一個天生墮落的人很難說什麼是罪,」基弗說,「也許你在你那個人的單間艙室裡還膜拜撒旦呢。」

  「我,」艦長站起身來說,「要到『約翰遜號』上去看霍普隆·卡西迪演的電影去了。湯姆使我得了腦子消化不良症了。」

  「凱恩號」在黎明時分的疾風驟雨中離開了珍珠港。

  當馬裡克對著發綠的黃銅話筒高喊「一切準備就緒可以起航,艦長!」時,艦橋上的光線還很幽暗。作為下級值勤軍官在艦橋上值勤的威利完全被這句話之前連珠炮似的報告和命令弄糊塗了。他穿著哢嘰制服站到溫暖的雨中,用胳膊遮著他的雙筒望遠鏡,不肯進駕駛室避雨,隱隱地含有想要用行動表明自己是個真正的海軍戰士的用意。

  艦長德·弗裡斯從梯子爬了上來。他在艦橋上慢慢地踱著步,俯在舷邊上看看纜繩,估測一下風力,往後看看航道,以一種不動感情的快樂聲調發佈著簡短的命令。威利打心眼裡認為他的姿態架勢相當動人,因為那是那麼自然,好像完全是不知不覺中的自然的動作。那可不僅僅是挺直腰板,端正雙肩,收腹那麼簡單。德·弗裡斯目光中透露的是知識,舉止中顯現的是權威,嘴邊鮮明的線條標誌的是果決。

  「嘿,真是的,」威利心想,「一艘驅逐艦的艦長若不能指揮他的艦船離岸,他還有什麼用?」他已沾染了「凱恩號」人的心態,把這艘舊軍艦看成一艘頂呱呱的驅逐艦了,而且總是把事實往光彩的方面想。

  他的沉思被「凱恩號」汽笛的一聲巨響打斷了。緊靠著「凱恩號」的那艘驅逐艦的艦艉被一隻小拖輪拖著緩緩地離開了「凱恩號」,留下一片窄窄的三角形水面在雨中冒著水泡。

  「收進左舷的所有纜繩。」艦長命令道。

  不一會兒,一個蓄著山羊鬍子、頭戴耳機,名叫格拉布奈克的水兵報告道:「前後纜繩都已收進,長官。」

  「左舷後退三分之一。」艦長下令。

  艦上那個位於機房傳令鐘旁邊的胖通信兵傑利貝利將命令重複了一遍,並敲響了傳令鐘。輪機艙隨即做了回答。軍艦開始顫動,並緩緩後移。威利本能地閃出一個想法:這可是個歷史時刻,他登上「凱恩號」後的第一次出征。但他很快就拋開了這個想法。這艘艦在他的生活中算不得什麼——他決心要使這念頭成為現實。

  「離舷邊遠點,基思先生。」德·弗裡斯艦長靠在舷邊上厲聲喝道。

  「請原諒,長官。」威利一邊說一邊往旁邊跳開一步,並擦了擦從臉上直往下流的雨水。

  「全都停機。」德·弗裡斯命令道。他從威利身邊走過時說,「你難道連到裡邊躲躲雨都不知道嗎?到駕駛室裡去。」

  「謝謝您,艦長。」他很高興地躲了進去。一陣疾風吹著雨點斜掃著航道的水面。雨點打在輪機艙的窗戶上發出擊鼓似的砰砰聲。

  「艦艉報告,正後方100碼處有一個航道浮標。」格拉布奈克喊道。

  「我看見了。」艦長說。

  馬裡克通過望遠鏡仔細觀察下游的航道,身上的雨衣直往下滴水。「一艘潛艇在順航道行駛,艦長。航速10節,距離1000碼。」

  「很好。」

  「艦艉報告有一艘戰列艦和兩艘驅逐艦正逆航道駛過峽口,長官。」電話傳令兵報告道。

  「這裡成了第42街和百老匯了。」德·弗裡斯說。

  威利從駕駛室裡望著外面波浪滔滔的航道,心想:「凱恩號」已陷入困境。強風吹得她正迅速地朝下游的航道浮標移動,在不停地上下起伏的航標與船塢裡的艦船之間已沒有什麼回旋餘地。那艘戰列艦和那艘潛艇正快速地從兩側擠過來。

  德·弗裡斯毫不驚慌,快速地向輪機與舵手發出連串指令。威利對這些指令的用意完全不理解。但其結果是「凱恩號」做了個弧線形倒車調轉了艦頭,成了順航道方向行駛,遠離了那個航標,跟在那艘正在離港的潛艇後面成一線行駛。在此期間,那艘戰列艦及其護航艦已從左舷從容通過。威利觀察到沒有一個水兵做任何評論或顯得經見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斷定在他看來一個十分棘手的難題在一個有經驗的水兵那裡不過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馬裡克跨進駕駛室,拿起搭在艦長座椅上的一條毛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真倒黴!這種普吉特海峽的天氣。」他看見威利在一旁閑站著,一副少見的無所事事的樣子,問道:「你究竟呆在這裡面幹什麼呀?你本該在右舷邊上值勤瞭望的——」

  「艦長讓我進來躲躲雨。」

  「哼,你大概是妨礙他了。出來吧。你不會融化掉的。」

  「很高興,長官。」威利跟著他走到外面的風雨中,對自己事事都出錯氣惱之極。

  「從剛才的倒車掉頭操作中學到點什麼了嗎?」馬裡克望著航道下游問。

  「好像很稀鬆平常嘛。」威利說。

  馬裡克放下望遠鏡,看著威利,神秘兮兮地齜牙一笑,「基思,你以前從未在艦橋上呆過吧?」

  「沒有,長官。」

  馬裡克點了點頭,繼續用望遠鏡搜索航道。

  「怎麼啦,」威利擦著眼睛上的雨水,問,「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嗎?」

  「啊哈,沒有,沒有,」馬裡克說,「任何一個海軍少尉都能像那個老頭一樣操縱這艘軍艦。我原以為你會毫無道理地認為那很了不起呢。」他又咧嘴一笑,走向艦橋的另一側。

  疾風急雨剛過,又複麗日當空,「凱恩號」平安駛離了航道入口。威利下崗後走到前甲板上欣賞鑽石海岬與瓦胡島上的青山。「凱恩號」以20節的航速在平靜的藍色海面上破浪前進。威利對這艘破舊的掃雷艦的輕快速度頗感異乎尋常、喜出望外。這艘鏽跡斑斑的老兵艦尚未完全失去其驅逐艦威武雄壯的氣概。甲板在劇烈地左右搖擺,艦艏沖起的波浪濺起晶瑩的浪花,威利為自己絲毫不感到暈船而感到自豪。自從他登上「凱恩號」以來,這是他頭一次有了幾分快意。

  然而,他不該到下面去喝咖啡。基弗抓住了他,派他糾正出版物裡的錯誤。這是通信工作中最最乏味的瑣事。威利討厭紅墨水、剪刀與氣味難聞的糨糊,以及那繁瑣的、改不完的錯誤:「第9頁,第0862段第3行,將『所有訂定的槍炮演習』改為『由美國海軍艦隊7A所訂定的所有槍炮演習』。」他可以想見全世界有數以千記的海軍少尉正在竭盡目力,弓著背,幹著諸如此類無足輕重的蠢事。

  他俯在鋪著綠色呢子臺布的長桌上工作時,隨著艦體的顛簸而上下起伏的桌子使他開始心煩意亂。他氣惱地注意到基弗扔給他的那一大堆修改文件中,有一些已十分陳舊。其中有一些是他幾個月前就已記入太平洋總部的材料彙編裡的。有一次,他幹著幹著突然扔下手裡的鋼筆厭惡地歎了聲氣。他花了一個小時一絲不苟地抄錄了一批用鋼筆改過的文字,而在那堆文件的下面,就有代替它們的新印出來的文稿。「真見鬼,」他對正在他旁邊解譯電函的卡莫迪說,「難道基弗從不抄錄修改過的文稿嗎?這都是些自上次戰爭以來堆積起來的東西。」

  「基弗上尉只顧忙著寫他的小說,哪有時間幹這個。」卡莫迪怨恨地說,捋了捋他那剛剛長出來的小鬍子。

  「什麼小說?」

  「反正寫的是小說之類的東西。夜裡,他總是半夜半夜地在艙內踱來踱去、自言自語,吵得我難以入睡。而後,在大白天裡他卻呼呼大睡。不過,他用這該死的譯碼機工作起來比誰都快。他在岸上研究過半年這玩藝兒。他能用一兩個小時把一整天的往來函電處理完。可是咱們的進度總是滯後,大約有百分之九十要由你、拉比特和我來完成。我認為他可不是個好搭檔。」

  「你看過他那本小說嗎?」

  「嘿,我連大作家寫的小說都沒時間看。我為什麼要在他的那些廢話上費工夫?」卡莫迪激動地用拇指撫弄著他那藍黃兩色的安納波利斯戒指。他起身給自己倒了點咖啡。「來一點嗎,哥們?」

  「謝謝——喂,我說,」威利說著,接過那杯咖啡,「這種工作對他這樣有才氣的人肯定是枯燥得要命。」

  「什麼才氣?」卡莫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是個職業作家,卡莫迪。你連這都不知道嗎?他曾在雜誌上發表過一些小說。戲劇協會還準備把他的一個劇本搬上舞臺呢——」

  「那又怎樣?他此刻是在『凱恩號』上,與你我一樣。」

  「他如果在『凱恩號』上寫出一部偉大的小說,」威利說,「那將是比譯出一大堆函電對美國的貢獻還大得多——」

  「他的任務是通訊,不是給美國做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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