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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在修船塢。就在『聖·路易斯號』的右舷旁邊——」舵手用力推過舵柄,小艇掉轉了船頭。

  「對,」佩因特點了點頭。「我想我們終於有了一段停靠的時間了。」佩因特說罷,就又回到船棚裡坐下。

  威利朝「肉丸子」剛才看的方向使勁地看也沒看見任何與「凱恩艦」相像的艦船。修船塢裡擠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艦船,惟獨沒有威利熟記於心的、圖片上的那艘快速掃雷艦的形影。「請原諒,」他向「肉丸子」喊道,「你能把那艘軍艦指給我看嗎?」

  「當然能,就在那兒。」舵手毫無必要地晃了一下他的腦袋。

  「你看得見她?」威利問「討厭鬼」。

  「當然。她是在C4泊位的一窩艦船之中。」

  威利懷疑自己的視力出了毛病。

  佩因特說,「你從這裡是什麼都看不見的,只能看見卡車的燈光。你馬上就能見到她了。」

  不能借助卡車的燈光辨認出自己的軍艦使威利覺得自己矮人一頭。作為對自己的懲罰,他在剩下的航程裡一直站著,任憑飛濺的水沫打在臉上。

  小艇停靠在從一艘新驅逐艦邊上垂下來的鬆弛的舷梯腳邊。那艘新驅逐艦是停泊在修船塢裡的四艘軍艦中最靠外面的一艘。「咱們走,」佩因特說,「『凱恩號』就在這條船靠裡面的那一側。水兵們會把你的行裝帶過來的。」

  威利順著那哐啷哐啷作響的舷梯爬了上去,向驅逐艦俊俏的值日軍官敬了個禮,從甲板上走了過去。兩船之間搭著一塊塗著柏油的跳板,離水面有四英尺高,從它上面可以走到「凱恩號」上。威利初看之下,對他的「凱恩號」軍艦並未得到什麼清楚的印象。他太關注那塊跳板了。他故意落在後面。佩因特踏上跳板說,「這邊來。」他走過跳板時,「凱恩號」激烈地搖晃起來,跳板也猛烈地顫悠。佩因特立即從它上面跳到了「凱恩號」的甲板上。

  威利忽然想,倘若佩因特剛才從甲板上掉了下去,他肯定已被夾死在兩條船之間了。威利心裡懷著這幅鮮明的圖景,舉步踏上那塊跳板,像馬戲團的雜技演員那樣快步朝對面走去。他走到一半時,感覺跳板往上擁了起來,他懸在半空,下面是毫無遮擋的海水。為了活命,他向前一躥,正巧落到了「凱恩號」值日軍官的懷裡,差一點沒把他撞倒。

  「嗨!用不著這麼急嘛,」值日軍官說,「你連往哪兒跳都沒看清楚。」

  「拉比特,這就是失蹤多日的基思少尉。」佩因特介紹說。

  「我猜就是。」拉比特中尉握了握威利的手。他塊頭適中,狹長臉,有一副鄉下人的爽朗神氣,「歡迎你到艦上來,基思。佩因特,你不知道,半小時前那位哈丁少尉也到了。」

  「各種各樣的新鮮血液。」佩因特說。

  此時威利注意的焦點已從那塊跳板擴展到「凱恩號」的後甲板上。那裡是塊喧鬧聲、汙物、難聞的氣味以及惡漢般的陌生人彙集的地方。五六個水兵正在用鐵刮刀嘩嘩地刮甲板上的鏽斑。另外一些水兵正背著一箱箱白菜,嘴裡罵罵咧咧地走過那裡。一個戴電焊頭盔的人正在用焊槍焊艙壁,焊槍劈劈啪啪地迸出的藍色火花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到處是一片片灰色的新漆、舊漆、綠底漆和一片片鏽跡。像蛇一樣的紅、黑、綠、黃和棕色的皮管亂成一團,占滿了整個甲板。橘子皮、雜誌碎片和破布片也比比皆是。大多數水兵半赤著身子,蓄著奇形怪狀的小鬍子和髮式。污言穢語,詛咒謾駡,那個常人難以出口的髒字被一再重複,像充斥在空氣裡的灰塵。

  「上帝才知道該把你安置在哪兒,」拉比特說,「軍官起居艙裡已經沒有空的床位了。」

  「副艦長會想出辦法的。」佩因特說。

  「好了,基思,你算是艦上的人了,」拉比特說,「佩因特,你帶他到下面去見副艦長好嗎?」

  「當然,跟我來,基思。」

  佩因特帶著威利走下一個梯子,穿過一條黑暗悶熱的過道。「這是水兵住艙。」他打開一扇門。「這裡是軍官起居艙,同時也是軍官餐廳和會議室。」

  他們穿過那個與船體一樣寬的淩亂的長方形艙室,室內大部分空間被一條長長的餐桌所佔據,桌上鋪著褪了色的桌布,上面擺著銀制餐具、幾盒麥片和幾瓶牛奶。躺椅上和黑皮長沙發上淩亂地放著一些雜誌和書籍。威利吃驚地看到,在那些連環漫畫書、專登裸體照片的雜誌和已被翻閱破了的《紳士》雜誌中間,還有幾種秘密刊物。順著軍官起居艙中間的一條過道往前,兩側是一間間小臥艙。佩因特進了右手第一個臥艙。「這是基思,長官。」他拉開門簾說,「基思,這是副艦長戈頓上尉。」

  一個極其肥胖強壯的年輕漢子從一張架高了的床上坐了起來,他身上除了一條小褲衩之外什麼都沒穿。他一邊打哈欠,一邊在他的胳肢窩下面抓撓。臥艙的綠色艙壁上裝飾著一些從別處剪下來的、只穿著少而又少的內衣的女孩子的彩色照片。「你好,基思。你到底跑哪兒去了?」戈頓上尉高聲問,同時將兩條大象般的肥腿從床上跨了下來。他和威利握了握手。

  佩因特問道:「咱們把他安頓到哪兒啊?」

  「天呐,我不知道。我餓了。他們是否從海灘上帶回新鮮雞蛋了?咱們在新西蘭弄來的那些雞蛋這會兒連牙縫裡的東西都能溶化掉。」

  「啊,艦長來了,他也許有主意。」佩因特眼望著過道說,「艦長,基思少尉來艦上報到了。」

  「你是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抓來的,對不對?幹得漂亮。」一個充滿諷刺與權威的聲音說,接著「凱恩號」的艦長便來到了門口。此人更使威利吃驚。這位艦長絕對是一絲不掛。他一隻手裡拿著一塊救生圈牌肥皂,另一隻手拿著一根點燃的香煙。他臉上佈滿了皺紋,顯得既衰老又年輕,頭髮金黃,一身鬆弛的白肉。「歡迎你來艦上效力,基思!」

  「謝謝您,長官。」威利覺得應該敬個禮,或者鞠個躬,或者用某種方式表示表示對最高權威的敬意。但他記得有一條規定說,不得向一位未穿衣服的上司敬禮,而他從未見過比他的這位指揮官更體無遮蓋的了。

  德·弗裡斯看見威利的那副狼狽相,咧著嘴笑了,同時用手裡的肥皂擦著他的屁股。「我希望你懂得一些通信方面的知識,基思。」

  「是的,長官。我在——在等待本艦的消息期間,在太平洋總部幹的就是這個,長官。」

  「好啊。佩因特,你現在重新當你的助理輪機長吧。」

  「謝謝,長官。」佩因特陰沉的臉上閃過一種由衷的喜色。他像一匹剛卸下馬鞍的馬一樣輕鬆地長舒了一口氣,「艦長,您是否已經想好讓這位新來的通信官住哪兒了?」

  「馬裡克是否在彈藥艙裡安了一張床?」

  「是的,長官。那另一位新來的哈丁軍官就是被我們塞在那裡的。」

  「那麼,你就跟馬裡克說叫他在那裡再安一張床。」

  「就是一個人住在那個彈藥艙裡都他娘的夠滿的了,艦長。」副艦長說。

  「打仗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得先沖個澡去了,不然我就要餿了。」德·弗裡斯艦長抽了口香煙,在桌上一個用3英寸直徑的彈殼製成的煙灰缸裡把煙頭掐滅後就走了。胖上尉聳了聳肩,穿上了一條肥大的燈籠褲。

  「就那麼辦吧,」他對佩因特說,「你領他到彈藥艙去。」

  「長官,」威利說,「我可以隨時開始工作。」

  戈頓哈欠連連,用逗趣的眼光看著威利說:「別像火燒屁股似的。先在艦上晃悠一兩天,熟悉熟悉情況。這裡就是你的家,你得在這裡呆很久很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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