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凱恩艦嘩變 | 上頁 下頁


  2、梅·溫

  當就寢的號聲響起,威利上了床時,他忽然想起他一整天都沒想過梅·溫了,也沒想過父母,連一次都沒想過。自從當天早晨在第116街和母親吻別以來似乎已過去了好幾個星期。他的身子離曼哈塞特並不遠,不比百老匯裡那個他常去的地方離得更遠。可是,他覺得自己離曼哈塞特就像他離北極一樣遙遠。他環室掃了一眼,光禿禿的四壁塗成了黃色,黑木的牆圍子,書架上裝滿了沉甸甸的書,令人望而生畏。那兩個穿著內衣的陌生人爬上床後,便開始和威利聊起了一些在公開場合不便講的趣事,那種事情威利在自己家裡是永遠聽不到的。他對這種帶有冒險性的舒適生活產生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感覺,仿佛他是在野地裡搭帳篷過夜,並且為失去了的自由深感後悔。

  威利的徵兵序號是排在最後的那一批,所以他不用躲進海軍裡去就平平靜靜地度過了戰爭的第一年。

  曾經有人議論說他在讀完文學碩士之後會回到普林斯頓大學去,因為這是開始教學生涯的第一步。但是,威利在羅得島他祖父母家裡打了一夏天網球並做了許多浪漫事之後,9月裡在紐約一家小飯店的酒吧謀得一份工作,給人家彈鋼琴,演唱他自己獨創的小曲兒。初次掙得的錢對決定一個人的職業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威利選擇了藝術。他掙的錢並不多。實際上,那點錢是音樂家工會所許可的給彈鋼琴的人的最低數目。只要一張張50元面值的鈔票從母親那裡源源不斷地繼續往他這兒流,他就不用擔心。正如那個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希臘人業主所說,威利正在取得職業經驗。

  他的歌讓人覺得做作,不夠詼諧,曲調也不夠優美。他的主要作品《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講的是動物與人類做愛方式的比較,而且只有在聽眾人數多的時候才演唱。他的其他作品倚重的大量手段是運用諸如「酒桶」與「雜種」、「拉扯」與「婊子」這種押韻方法——威利並不直接將這些髒字說出口而是沖著聽眾笑笑,換用一些不押韻但無傷大雅的字眼。這種表演通常會逗得那些專在酒吧間紮堆兒的聽眾高興得大聲尖叫。威利的那一頭普林斯頓式短髮、昂貴的衣服和他那張甜蜜的娃娃臉恰好掩飾了他才氣上的不足。他出場時,通常穿一條寬鬆的淺黃褐色褲子,一件棕黃間綠色的雜色夾克上衣,一雙用哥多華皮革製作的英式大皮鞋,棕黃間綠色的花格短襪和白襯衫,領帶打的是最時髦的領結。僅從其畫面效果考慮,這個娛樂節目就使那位希臘老闆從威利身上撈了不少便宜。

  過了幾個月,第52街上一家昏暗肮髒的夜總會——塔希提俱樂部的老闆看了他的表演後以酬金每週增加10美元的價錢把他從希臘人那裡買了過去。這樁買賣是一天下午在塔希提俱樂部的一次面談中成交的。所謂塔希提俱樂部只不過是一間潮濕的地下室,裡面有許多假造的棕櫚樹,佈滿塵土的椰子和倒扣在餐桌上的椅子。日期是1941年12月7號。

  會面後,威利回到陽光普照的大街上時,感到既高興又自豪。他的薪金已高過了音樂家工會所規定的最低標準。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趕上了科爾·波特(科爾·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美國百老匯的音樂創作巨星。——譯者注),而且離勝過諾爾·考德(諾爾·考德(Noel Coward,1899-1973),英國劇作家,同時身兼演員、導演、作曲家。——譯者注)的日子也不遠了。在他眼裡,街上那些花哨的,久經風吹日曬的夜總會招牌以及像他一樣的無名之輩的放大了的相片都顯得很美。他在一個報攤前停住了腳步,一行特大的黑字標題「日本人轟炸珍珠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知道珍珠港在哪兒,想了一下,覺得應該是在巴拿馬運河的太平洋一側。他意識到這意味著美國就要參戰了,但局勢的這種轉變絕對沒有他在塔希提找到的工作重要。在那些日子裡,一個非常靠後的徵兵序號可以幫人對戰爭保持鎮定。

  當晚,他向家人公佈了他在娛樂界地位的上升。這個消息對基思太太簡直是致命的一擊,因為她一直在吞吞吐吐地勸說威利回頭去研究比較文學。當然也談到過威利應徵入伍的問題。在乘火車去曼哈塞特的路上,他受了那些情緒興奮的上班族的戰爭熱的感染,怠惰的良知震動了,促使他要有所行動。在晚飯結束時他提出了這個問題。「我真正應該做的,」當時基思太太正往她的甜食碟子裡添加第二份由牛奶雞蛋等做成的冷甜食,「是拋棄鋼琴和比較文學,加入海軍。我知道我會獲得尉官軍銜的。」

  基思太太向她丈夫看了一眼。那位身材短小、性情溫和、長著和威利一樣的圓臉的醫生嘴裡繼續叼著雪茄煙作為他不能開口講話只好保持沉默的藉口。

  「別荒唐了,威利。」基思太太以閃電般的速度估計了一下形勢,便放棄了那個關於傑出人物、哲學博士威利·索德·基思教授的幻象。「正當你的事業顯示出實實在在大有前途的時候?顯然我是看錯你了。既然你能如此快地取得這樣引人注目的上升,你必定是很有天賦的。我希望你能充分發揮自己的天才。我現在真的相信你將成為第二個諾爾·考德。」

  「總得有人去打仗吧,媽。」

  「別以為你比軍方還聰明,孩子。他們需要你的時候會招你去的。」

  威利說:「爸,你的想法是什麼?」

  那位胖乎乎的醫生用手梳理著頭上還留下的幾綹黑髮,吐出了嘴裡的雪茄煙,聲音溫和、平靜地說:「是啊,威利。我想你母親看到你走了會感到很遺憾的。」

  就這麼著,威利便從1941年12月到1942年4月間一直在為塔希提俱樂部的顧客們彈鋼琴,而就在此期間,日本人佔領了菲律賓,「威爾士親王號」和「反擊號」軍艦沉沒了,新加坡也陷落了。同時,德國人的焚屍爐也在鼓足風力每天燒掉數以千計的男人、婦女和兒童。

  這年春天,威利的生活中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他談戀愛了;二是他接到了徵兵機關招他入伍的通知書。

  之前,他曾經有過大學裡男孩子那種通常以花錢為能事的戀愛經歷。他曾向同班的一些女孩子獻過殷勤,還硬要一些身份比他低的女孩子和他進一步發展關係。有那麼三四次,他認為自己已經陷入了情網。但這次,梅·溫突然闖入了他的生活,事情可就完全不同了。

  一天,他冒著濛濛細雨,踏著泥濘的道路到塔希提俱樂部去給新節目的試演作鋼琴伴奏。塔希提俱樂部在各個季節、各種天氣裡都是陰冷、淒涼的,尤其是下午。從臨街的大門射進來的慘白光線照出了大廳裡陳舊污穢的紅色天鵝絨掛毯上的白斑、被踩踏得粘在藍地毯上的口香糖的黑漬和門上以及門框上橘黃色油漆的爆裂與脫落的斑點。在一幅表現南太平洋風情的壁畫裡的裸女們,由於酒漬、煙熏,加上十分顯眼的油污,看上去特別地色彩斑駁雜亂。威利喜歡的正是這地方的這種樣子。儘管這裡看起來不怎麼樣,儘管這裡煙草、烈酒、廉價除臭香水的氣味很難聞,這裡卻是他威利顯示力量和取得成就的地盤。

  房間那頭靠近鋼琴的地方坐著兩個姑娘。業主是個膚色蒼白的大胖子,下巴留著花白的胡茬子,臉上刻著一道道深深的皺紋,說明他曾經歷過辛酸。他斜倚在鋼琴上,嘴裡叼著半截雪茄,手裡正翻閱著一份改編的樂曲。

  「好啦,普林斯頓人來了,咱們開始吧,姑娘們。」

  威利把濕淋淋的長筒橡膠套鞋脫在鋼琴旁邊,摘下了兔皮襯裡的棕色手套,就穿著大衣坐在凳子上,用一種類似22歲的馬販子的眼光打量著兩位姑娘。那位金髮碧眼的姑娘站起來把一份樂譜遞給他,「你看著樂譜就能變調嗎,寶貝兒?這是G調,我寧願要降E調。」她說,從她那帶鼻音的百老匯腔調裡威利心裡立刻就清楚了那張漂亮的面孔只不過是個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是那種數以百計的在第52街附近遊蕩的街頭女郎之一。

  「降E調來啦,」他的目光移向了那第二個歌手,一個矮小的說不出有什麼特點的女孩,頭上戴的黑色大帽子把她的頭髮全遮住了。「今天是幹不出什麼名堂了。」他想。

  金髮女郎說:「但願我這次感冒別把我全給毀了。我可以來個序曲嗎?」她費勁但堅定地唱完了《黑夜與白天》,如此而已。老闆丹尼斯先生向她表示感謝並說他將給她打電話。矮個兒姑娘摘下帽子走上前來。她把一疊異常厚的改編樂曲放在威利面前的樂譜架上。

  「你也許想看看這一首吧,這首有點不好對付。」她提高嗓門對老闆說,「我不脫外套你不介意吧?」

  「隨便你,親愛的,只想在你走之前讓我看看你的身材。」

  「那還不如現在就看呢。」女孩敞開她寬大的棕色防水外套,將身子轉了一圈。

  「很好,」丹尼斯先生說,「你也能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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