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凱恩艦嘩變 | 上頁 下頁


  「夫人,他不會需要錢的。」上士很不自然地裝作在翻閱他手裡拿著的油印材料。「他很快就會領到薪金的。」

  「可是在那之前——如果他需要一點錢用呢?我可是答應過給他的呀。原諒我給你添麻煩了。我不白麻煩你,我很樂意送給你點什麼。」

  上士的灰白眉毛揚了揚,「那可不必了。」他像狗兒要甩掉頭上的蒼蠅似的搖晃著腦袋,把鈔票接了過去。他又揚起眉毛說:「夫人,這可是100美元啊!」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使基思太太產生了一種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因自己比大多數人生活得好而感到的羞愧。

  「是啊,」她為自己辯解似的說,「他又不是天天都去打仗。」

  「我會關照這件事的,夫人。」

  「謝謝你,」基思太太說。隨後,她又含糊地說,「對不起。」

  「沒什麼。」

  最後,這位母親有禮貌地笑了笑,向她的凱迪拉克汽車走了過去。上士看著她的背影,然後又看了看他手中舞動著的那兩張50美元的鈔票。「有一件事情,」他嘀咕著說,「可以絕對肯定,我們這裡要出現一種新型的海軍了。」他把鈔票塞進了口袋。

  在此期間,新海軍的尖兵威利·基思走上了戰場。此刻的所謂戰場是一批銀光閃閃的注射針。威利對希特勒,甚至對日本人並不感到憤怒,儘管他對他們不贊同。這次作戰行動的敵人不是在前面,而是在後面。弗納爾德樓是躲避美國陸軍的庇護所。

  他被快速地注射了預防幾種熱帶病的疫苗。如此獲得了自由的菌苗便急流般地進入了他的血流。他的胳膊開始作疼。他被命令脫光衣服,隨後,一個體格魁梧的水兵把他脫下來的衣服拿走了。

  「嗨,我什麼時候能拿回我的衣服?」

  「不知道。這場戰爭看樣子好像是長期的啦。」那個水兵悻悻地說,一邊把他的綠帽子往胳膊底下一夾,弄得完全變了形。想著過往的一切將被從此封存,威利的目光裡充滿了憂慮。他和其他四十頭直立行走的粉紅色動物一起被趕進一間大檢查室。他的肺、肝、心、眼、耳,他出生以來所使用的全部器官都被目光嚴厲的軍醫助手檢查了一遍。那些醫生像是在市場上買火雞的多疑的女人一樣在他們身上又掐又戳。

  「站直了,先生。」最後檢查他的那個軍醫助手用挑剔的眼光端詳著他。威利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從眼角裡看見檢查者很不滿意的樣子,神經不由得緊張起來。

  「彎下腰,手碰腳趾。」

  威利試了試,但由於多年飲食過度,彎不下去。他的指尖離腳趾還差八英寸。他試著用古老的舞弊方法——

  「請不要屈膝。」

  威利直了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把自己折成對折。他的脊椎骨裡有什麼東西禁不住了,發出了難聽的哢吧哢吧的響聲,結果手指離腳趾還是差四英寸。

  「你等等,」軍醫走開了,隨後同一位嘴上長著黑色小鬍子,眼泡鼓鼓的,帶著聽診器的海軍上尉走了回來。「你看看那個,長官。」

  「那個」就是威利,正竭盡所能地挺直身子。

  「他碰得到腳趾嗎?」

  「糟透了,根本碰不到,長官。連膝蓋都過不了。」

  「唔,他的飯囊子倒真不小。」

  威利用力收腹,想使肚子顯得小一點,但太晚了。

  「我倒不在乎他那個飯囊子,」軍醫助手說,「這個傢伙的脊背是凹陷的。」

  排在威利後面的赤條條的等候檢查的人們正在不停地躁動著,小聲交談著。

  「這是脊椎前突,毫無疑問。」

  「那麼,我們要不要給他徹底檢查一下?」

  「我不知道是否有那樣嚴重。」

  「哼,我可不想承擔放他通過的責任。您可以,長官。」

  醫生拿起威利的健康檢查登記表,「脈搏怎麼樣?」

  「我沒費那個勁兒。如果他脊柱前突,測他的脈搏又有什麼意義?」

  醫生抓起威利的手腕,眼珠驚訝地從鼓起的紅眼泡裡露了出來,「啊呀!小夥子,你是否有病?」威利可以感覺到他的血液在醫生的指尖下奔流。各種熱帶病菌,尤其是美國陸軍的陰影正在加快他脈搏的跳動。

  「我沒病,只是有點著急。」

  「我不怪你,你究竟是怎樣通過接待站的?你是否認識那裡的醫生?」

  「長官,我也許是胖了點,但是我可以連續打六個小時網球,我還爬山呢。」

  「海上沒有山,」軍醫助手說,「你是陸軍的材料,我的朋友。」

  「住嘴,沃納。」醫生說,注意到登記表上寫著他是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生。「讓脊柱前突和脈搏兩項空著,把他送到海軍船塢格雷姆海軍上校處複查。」

  「好吧,長官。」醫生走了。軍醫助手氣呼呼地拿起一枝紅鉛筆,在記事本上潦草地寫了「脊柱前突,脈搏」幾個字,並把那張深紅色的指控條子別在威利的登記表上。「好啦,明天檢閱過後你就去主任參謀辦公室報到。祝你好運,基思先生。」

  「祝你也走好運。」威利說。真是奇怪,在如此短暫的相識過程中竟然使兩人互生憎惡,他們相互交換了一個滿含恨意的眼色之後,威利就走開了。

  現在,他穿上了海軍的藍色上衣和褲子、黑鞋、黑襪,戴上了神氣活潑的、海軍學校學員特有的帶藍色條紋的水兵帽。然後,又讓他抱了一大堆各種種類、各種顏色、大小不一、新舊程度不同的圖書。威利離開發放書籍的屋子時,懷裡抱的那一大堆書遮住了視線,幾乎使他連路都看不清了,到門口時,一個水兵在他的書堆上又加了一疊油印材料,使書堆的高度與他的眼眉處於同一水平。威利伸長脖子從那堆東西的外邊看路,像螃蟹一樣身子橫著走向電梯——按鈕上新寫的文字信號顯示是「升降機」。

  當電梯升到頂層時,裡面只剩下威利和一個瘦骨伶仃的馬臉水兵。威利順著樓道走著,掃視著每個房間外面貼的人名,發現有一處門上寫著:

  1013室
  基弗
  基思
  凱格斯

  他走了進去,把書撂到了行軍床的彈簧床面上。接著,他又聽到身後的彈簧床面「嗵」地響了一聲。

  「我叫凱格斯。」那個馬臉水兵說,同時把一隻手臂朝他伸了過來。威利和他握了握手。握手時,他的手被那只濕乎乎的大手完全包住了。

  「我叫基思。」

  「好啊,」凱格斯帶著哭聲說,「看樣子咱們是室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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