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絞刑架下的報告 | 上頁 下頁
一九


  我笑起來了。在這裡嚴格的軍事管制之下,引用《好兵帥克》中那個可憐的蠢蛋杜布中尉的話倒真是恰到好處。可是一向沒有人有勇氣在這裡大聲講出這句俏皮話。我旁邊一個比較有經驗的人輕輕碰了碰我,提醒我不要笑,說我也許是弄錯了,這並不是什麼俏皮話。原來的確不是。

  在我背後說這話的是一個穿著黨衛隊制服的小東西,顯然「它」根本不知道什麼帥克不帥克的。但「它」能說出像杜布中尉那樣的話來,是因為「它」同他一脈相承,如出一轍。它姓維坦,曾在捷克軍隊裡當過超期服役下士。「它」倒說對了:後來我們果真徹底認得了「它」,每當我們談起他時總用中性的「它」稱呼。說老實話,我們絞盡了腦汁才給這個集渺孝愚蠢,頑固、卑鄙於一身的小東西找到了這麼一個合適的綽號。他是龐克拉茨監獄的主要骨幹之一。

  「只有小豬尾巴一般高」,這句民間諺語是形容那些渺小而又妄自尊大的鑽營家們的,它正好擊中了這種人的要害。一個人為了自己身材矮小而苦惱,他的靈魂又該是何其渺小埃而維坦就因為自己身材矮小而苦惱,並且因此對所有那些在體格上和心靈上都比他高大的人進行報復。

  「它」不打人,「它」沒有這個膽量。但「它」告密。多少犯人由於「它」的告密而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的代價埃為什麼把你從龐克拉茨監獄送到集中營去,這同材料上怎麼介紹你,並不是毫無關係的。

  「它」十分可笑。常常獨自一人在走廊上神氣活現地搖來晃去,仿佛覺得自己是個顯貴的人物。可是一當「它」碰見人,便感到有必要爬到什麼東西上去,使自己的個子長高一些。假如「它」要問你什麼,「它」就坐到欄杆上,因為這樣就比你高出一頭,「它」可以在這個不怎麼舒服的地方坐上個把小時。當「它」在旁邊監視你刮臉時,「它」就跳到臺階上去,或者爬到一條長凳上走來走去,並且老是重複那幾句頗為玄妙的話:「我什麼也不想看,什麼也不想聽。你們現在還不認得我……」早晨半小時「放風」的時候,「它」總要走在草坪上,這樣就比周圍高出十釐米。「它」神氣活現像個國王似的走進牢房,立刻爬到椅子上,這樣便可以居高臨下地點名。

  「它」十分可笑,但正像每個傻瓜一樣,一旦居於操生殺予奪大權的地位時,「它」也是十分危險的。在「它」那有限的軀殼裡還藏著一種本領:把蚊子說成駱駝。「它」除了警犬的職務外別的一無所知,因此「它」把每一件違反監獄規則的無關緊要的事,都看成屬￿「它」的重要使命範圍內的、應該加以干涉的、了不起的大事。「它」捏造了一大堆違反獄規的過失和罪名,以顯示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從而可以心安理得。反正在這種地方還會有誰去查證「它」的告密有多少真實性呢?

  斯麥唐茲

  這個木偶身軀粗壯、面孔遲鈍,兩眼無神,活像格羅斯畫的納粹黨徒的漫畫。他曾在立陶宛邊境附近的一個村裡當過擠奶工人,然而說也奇怪,這種善良牲口的高貴品質卻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影響。在上司面前,他是「德意志道德」的化身:堅決、果斷、嚴厲、不受賄賂(他是少有的幾個不向雜役勒索食物的人之一),但是……有一個德國學者,不記得是哪一個了,他曾按照動物能懂的「詞」的數目來測定動物的智力。我記得他好像證明家貓的智力最差,它只能理解一百二十八個詞。啊,它比起斯麥唐茲來卻算得上是一個天才。因為我們在龐克拉茨監獄裡從斯麥唐茲嘴裡只聽到過這幾個字:「Passblossauf,Mensch。」(德語:「你要當心埃」)每週有兩三次輪到他值班,每週也就有兩三次他費盡苦心,結果卻總是弄不好。有一回我見到監獄長責備他沒有把窗戶打開,於是這個小肉山似的傢伙立即惶惑不安起來,兩條短腿來回地交替著,腦袋笨拙地垂在胸前,越垂越低,嘴角痙攣地扭動著,緊張而吃力地複誦著剛才耳朵裡聽到的話……突然間這堆橫肉像汽笛似的大叫起來,整個走廊裡掀起了一陣慌亂,誰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所有的窗子依舊關著,只看見離斯麥唐茲最近的兩名犯人的鼻子在流血。他找到出氣的地方了。

  他總是用這種辦法來出氣的。打,碰到誰就打誰;打,如果需要的話,就打死——這點他倒是懂得的。他也只懂得這個。有一次他闖到集體牢房裡去打一個犯人——一個有病的犯人,直打得這個人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其餘的犯人也被命令按照這個人抽搐的節奏一起一坐,直至這個病人精疲力竭不能再動彈為止。而斯麥唐茲兩手叉腰,帶著傻笑欣賞著,很滿意自己如此成功地處理了這一複雜的形勢。

  這個原始動物,在他所學會的一切當中,只記住了一點:打人。

  但就是在這個動物身上,也有某種東西在瓦解著,這大約是一個月前的事。他和K兩個人坐在監獄的接待室裡,K在給他講當前的形勢。講了很久很久,直到斯麥唐茲稍微明白一些為止。他站起來,打開了接待室的門,小心翼翼地環顧一下走廊:到處是深夜的寂靜,監獄沉睡著。他關上門,小心地上了鎖,然後慢慢地蜷縮在椅子上說:「那你是這樣想的+俊*他用手支撐著頭。一個可怕的重負緊壓住了這個肥大個子的渺小靈魂。他就這樣蜷縮著坐了很久,然後抬起了頭,絕望地說:「你說的對,我們再也不會打贏了……」龐克拉茨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聽到斯麥唐茲耀武揚威的嚎叫了。而新來的犯人也就不會知道他那打人的手是多麼狠毒了。

  監獄長

  個子比較小,不論穿便服或穿衝鋒隊小頭目的制服都很講究,闊綽,自滿,喜歡狗、打獵和女人,——這是同我們沒有關係的一面。

  另一面是庫克拉茨監獄都知道的:粗暴,野蠻,不學無術,為了保存自己可以不惜犧牲任何人的一個典型的納粹狂妄分子。他叫索帕,——如果名字一般說來還有某種作用的話,——出生在波蘭。據說他是科班出身的鐵匠,然而這樣一種可敬的手藝卻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很久以前他就為希特勒匪徒們效勞,由於競選遊說有功而撈到了現在這個位置。他用盡一切手段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對所有的人,不管是犯人還是監獄職員,不管是孩子還是老人,都表現出絕對不帶感情而殘忍無道。龐克拉茨監獄裡的納粹同僚之間沒有友情可言,但還沒有人像索帕這樣連點友情的影子都沒有。他在這裡好像還瞧得上眼的,常常交談的只有監獄的醫務官魏斯涅爾。但看來魏斯涅爾對他並不怎麼樣。

  他只知道他自己。他為自己撈到了這樣一個顯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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