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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六七號牢房(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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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在我們共同度兩條腿站立起來,能盡到做兒子的義務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改變。 朋友,我一口氣是寫不完這一切的。二六七號牢房內那一年的生活是豐富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情,老爹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來對付。這一切都是應該寫到的。不過我的敘述還沒有結束呢(看來還有希望寫完)。 二六七號牢房的生活是豐富的。看守差不多每小時都開一次門來檢查。這也許是按規定對一個案情重大的「共產黨罪犯」的嚴格監視,但也許只是出於純粹的好奇。這裡常常死去一些不該死去的人。然而大家確信必然會死去的人又活下來的事,卻很少發生。別的走廊上的看守常到我們牢房裡來聊天,他們有時悄悄地掀開我的毯子,帶著內行的神氣察看我的創傷。然後按照各自的脾氣,說上幾句無聊的俏皮話,或者偽善地裝出一副同情的模樣。其中有一個——我們最初給他起的綽號叫牛皮大王——比別人來得都勤,他滿臉堆笑地探問這個「赤魔」需不需要點什麼。不,謝謝,不需要。過了幾天,牛皮大王終於看出這個「赤魔」需要點什麼了,那就是刮臉。於是他領來了一個理髮師。 這個理髮師是我最早認識的別的牢房裡的囚犯:包切克同志。牛皮大王的熱心幫了倒忙。老爹托著我的腦袋,包切克同志跪在草墊旁,用一把鈍了的刮臉刀努力在我那雜草般的鬍鬚中開出一條道來。他的手在顫抖,兩眼噙著淚水。他相信他是在替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修臉。我竭力安慰他說:「大膽點吧,朋友,我既然經受得住佩切克宮的拷打,也就經受得住你的刮臉刀。」 但我的力氣到底不行,因此我們倆只得不時停下來喘一口氣。 過了兩天,我又認識了兩個囚犯。佩切克宮的頭目們失去耐性了。他們派人來傳我去,儘管醫務官每天都在我的傳票上批著:「不能移動」,但他們卻不管,下命令無論如何也要把我抬去。於是兩名穿著雜役制服的囚犯,扛來了一副擔架,擱在我的牢房門前。老爹費力地給我穿上衣服,同志們把我放在擔架上抬走了。他們當中有一個是斯科舍帕同志,後來在整個走廊裡當上了服務周到的「大叔」,另外一個是……下樓梯時,我從傾斜的擔架上往下滑,一個抬著我的人向我說道:「扶住了。」 緊接著又放低聲音加了一句: 「要堅持。」 這次我們沒有在接待室停留。他們把我抬得更遠,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一直向出口處走去。走廊裡擠滿了人——這一天是星期四,是囚犯們的家屬來取洗換的衣服的日子——他們都望著我們這個淒慘的行列,人們眼裡流露出哀憐,我可不大喜歡這個。於是我把手握成拳頭舉到頭上揮動。也許他們看見了會懂得我在向他們致意,或者沒有看清這個幼稚的動作,但我只能做到這樣了,我沒有更多的力氣。 到了龐克拉茨監獄的院子裡,人們把擔架放到大卡車上,兩名党衛隊隊員坐在司機旁,另兩名緊握著打開了槍套的手槍站在我的頭邊。車開走了。道路實在太不理想:一個坑,兩個坑——沒開出兩百米,我就失去了知覺。這樣乘著汽車在布拉格街道上走,實在有些可笑:一輛可容納三十個犯人的五噸大卡車,現在卻僅僅為了一個囚犯耗費汽油,並且前後各站著兩名党衛隊隊員,手裡還握著槍,怒目盯著一具失去了知覺的軀體,唯恐他會逃走。 第二天,這個滑稽劇又重演了一遍。這次我一直支持到佩切克宮。審訊沒有多久。反共科的弗裡德裡希科員毫不客氣地「碰了碰」我的身子,於是我又在昏迷狀態中被運了回來。 我還活著這一點,現在已確定無疑了。疼痛是生命的孿生姊妹,它十分清楚地喚起了我對生命的感覺。幾乎整個龐克拉茨監獄的囚犯都知道我還僥倖地活著:從厚實的牆壁傳來的敲擊聲中,從送飯時雜役的眼神裡,他們送來了最早的祝賀。 只有我的妻子一點也不知道我的消息。她被單獨關押在我樓下的一間牢房裡,相距只有三四間牢房遠。她一直生活在痛苦和希望之中,直到有一天,在早晨半個小時「放風」的時候,隔壁一個女囚犯對她耳語,說我已經完了,說我在審訊時被打得遍體鱗傷,隨後死在牢房裡了。她得知這個消息後,在院子裡四下亂闖,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連女看守怎樣朝她臉上打了一拳表示「安慰」,並把她趕回行列裡去,以維護監獄的秩序,她都沒有感覺到。她那無淚的、善良的大眼睛茫然凝視著牢房的白牆,但她能望見什麼呢?第二天又傳給她另一個消息,說我沒有被打死,而是受不了那種折磨,在牢房裡上吊了。 那個時期,我一直在那可憐的草墊上扭動著。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都儘量側著身子睡,為了給我的古斯蒂娜唱她最心愛的歌。她怎能聽不見我的歌聲呢,我在那歌裡傾注了多少熱情啊? 現在她已經知道我的消息,聽見了我的歌聲,儘管她現在比過去離我更遠。現在連看守們都聽慣了二六七號牢房裡的歌聲,他們已經不再敲門命令我們安靜了。 二六七號牢房在歌唱。我歌唱了一生,我不明白,在這臨終之前,當我對生命感受特別強烈時為什麼要停止歌唱。至於老爹佩舍克呢?啊,沒想到,他也是非常愛唱歌的。他既沒有音樂的聽覺,嗓子也不好,還缺乏記憶音樂的能力,但他卻如此善良而誠摯地迷戀著歌唱,他在歌唱中找到那樣多的歡樂,使我幾乎聽不出來他是怎樣從這個調子滑到另一個調子的,該唱「拉」的地方他卻固執地唱成「索」。我們就這樣歌唱著,在滿懷愁悶時我們歌唱,在明朗愉快的日子裡我們歌唱,我們用歌聲送別那也許永遠不會再見的同志,我們用歌聲歡迎來自東方戰線上的捷報。我們就像人們一向那樣歡欣地歌唱,永遠地歌唱,生命不息,歌聲不止。 沒有歌聲便沒有生活,猶如沒有太陽便沒有生命一樣。如今我們更是加倍地需要歌唱,因為陽光照不到我們這兒。二六七號牢房是朝北的,只有在夏季,落日的餘暉才把柵欄的影子斜射在東牆上很短時間。——這時老爹總是扶著床站起來,凝視著那轉瞬即逝的光輝……他的目光是這裡能見到的最憂鬱的目光了。 太陽。你這個圓圓的魔術師,如此慷慨地普照著大地,你在人們眼前創造出了這麼多的奇跡。然而生活在陽光裡的人卻是這麼少。是的,太陽一定要照耀下去,人們也一定要在它的光輝中生活。知道這個真理是多麼美好的事埃但你畢竟還想知道一件遠比它不重要的事:太陽還能照到我們身上來嗎? 我們的牢房是朝北的。只有偶爾在夏季晴朗的日子裡,才能看到幾回落日。唉,老爹,我是多麼想再看一次日出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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