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荊棘鳥 | 上頁 下頁 |
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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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等一下!我們先談一談,用英語談。這些天,到處都是耳朵,不過。感謝耶穌,幸虧沒有聽得懂英語的耳朵。請坐,拉爾夫。哦,見到你太高興了!我失去了你那聰慧的忠告、推理能力和你那品質完美的友誼。他們沒有給我一個能及我愛你一半的人。」 他能感覺到自己腦子已經猛地一下子變得發僵了,覺得自己的頭腦是在用呆板的語言進行著思維。拉爾夫·德·布裡克薩持比大部分人都清楚地瞭解一個人在交往中的變化,甚至講話時語言的變化意味著什麼。那些偷聽的耳朵對極其流暢的英語口語是無能為力的。於是,他在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正對著那穿著鮮紅波紋綢的瘦小的身影。這件衣服的色彩變幻不定,鮮紅的色澤與其說是其本身色彩醒目,倒不如說它與周圍的環境融成了一體。 八個星期來他所感到的極度的厭倦似乎減輕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渴望這次會面。這時,他心裡已經有了底,他會被理解、被寬恕的。由於他的失節,由於他的為人處世不像他原來所渴望的那樣,由於他使一位風趣、仁慈而又忠實的朋友大失所望,他感到神是明內疚。他的罪孽就在於他走進了這個純潔的地方時,自己再也不是個純潔的人了。 「拉爾夫,我們是教士,但是,在這之前我們是另一種東西,一種我們沒有成為教士之前的東西。儘管我們是孤傲的,但我們也無法逃避這一點。我們是男人,有男人的弱點和失算之處。無論你告訴我什麼,也無法改變我們在過去的年代的共事中我對你形成的印象;無論你告訴你什麼也不能使我低估你,或減少對你的愛。因為許多年來,我知道,你已經擺脫了我們那種內在的弱點和人性,但是我知道,這種東西肯定在身上蘇醒過,因為我們大家同樣有過這樣的事。甚至連教皇本人亦複如引。他是我們之中最謙恭、最富於人性的人。」 「我違背了我的誓言,閣下。這是不能輕易寬恕的。這是褻瀆神聖。」 「當你許多年之前接受了瑪麗·卡森太大的財產時,你就已經違背了安貧樂窮的誓言。那是遺留給慈善事業和管區眾教徒的。不是這樣嗎?」 「那麼,三個誓言都被破壞了,閣下。」 「我希望你叫我維圖裡奧,就像以前那樣!拉爾夫,我既沒有感到震驚,也沒有感到沮喪。這是我們的耶穌基督的意旨。我想,你也許已經吸取了深刻的教訓,這種教訓通過危害性較小的途徑是學不到的。上帝神秘莫測,他的天機超乎我們可憐的理解力。不過我認為,你所做過的事不是輕佻的,你誓言的遺棄不是無價值的。我太瞭解你了。我知道你是個稟性高傲的人,極其熱愛成為一個教士的想法,有強烈的獨往獨來的意識。你需要這種特殊的教訓來壓壓你那傲骨,使你明白你首先是一個男人,並非像你想像的那樣孤高,這是可以允許的,對嗎?」 「是的,我缺少人情味,並且相信,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渴望成為上帝那樣的人。我犯下的罪孽是深重的、不可原諒的。我不能寬恕自己,所以,我怎能希望神的寬恕呢?」 「這是傲慢,拉爾夫,傲慢!寬恕不是你的職責,你還不明白嗎?只有上帝才能寬恕。只有上帝!對於誠心誠意的懺悔,他是會寬恕的。你知道,他曾經寬恕了那些偉大得多的聖徒,以及名符其實的惡棍所犯下的罪孽。你認為惡魔撒旦就不會被寬恕?他在他反叛的那一刻就已經被寬恕了。他之所以遭罹地獄之苦的命運,是他自己的過錯,不是上帝要這樣的。他不就是這樣說的嗎?『甯是地獄之王,不作天堂之僕!』因為他不能克服自己的傲慢,不肯使自己的意志服從加一個人的意志,儘管那另一個人就是上帝本人。我不想看到你犯同樣的過錯,我最親愛的朋友。人情味是你所缺少的一種素質,但這正是造就一位大聖人一或一個偉大的人的素質。在你沒有把寬恕這種事留給上帝上去做之前,你是不會獲得真正的人性的。」 那堅定的臉龐抽動了一下。「是的,我知道您是對的。毫無疑問,我必須承認我的現狀,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把我身上現存的這種傲慢徹底根除的人。我懺悔,因而我將坦白,等想寬恕。我確實感到痛悔。」他歎了口氣;他的眼神流露出了他那審慎的語言所不能表達的——在這個房間裡無法表達的——內心衝突。 「但是,維圖裡奧,從某種意義上,當時我是無能為力的。我既不能毀滅她,又不願這滅頂之災落到我的頭上。當時,似乎不存在著選擇的問題,因為我確實愛她。這不是她的過錯,我從來沒有想把這種愛情發展到肉體的程度。你知道,她的命運變得比我的命運更重要了。在那一刻之間,我總是首先考慮到自己,認為我比她更重要,因為找是一個教士,而她則是低人一等的人。但是,我明白我要對她的生存負責……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本來可以讓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的,可是我沒有這樣做,我把她珍藏在我的心中,而她已知道這一點。倘若我真的把她從我心中驅除,她是會知道的。那樣,她就會成為我無法影響的人了,」他笑了笑,「您知道,我已經坦白了許多情況,我稍稍嘗試了一下我自己創造出的東西。」 「就是那玫瑰嗎?」 拉爾夫大主教的頭往後一仰,望著那製作精巧的大花板以及大花板上那鍍金的裝飾和莫蘭諾吊燈。「那還能是誰呢?她就是我唯一企圖塑造的人。」 「那麼她,這朵玫瑰將會安然無恙嗎?你這樣做不會比拒絕她使她受到的傷害更大吧?」 「我不知道。維圖裡奧。我希望我知道就好了!那時,好像那樣做是唯一可行的。我沒確普羅米修斯①那樣的先見之明,捲進狂熱之中使一個人的判斷力極低,此外,那也簡單……就發生了!不過我想,也許我所給她的,她大部分都需要,認識到了她作為一個女人身份。我並不是說她不知道她是一個女人。我是說我不知道。要是我第一次認識她時她是一個女人的話,事情也許就是另一個種樣子了,可是我認識她的許多年中,她只是個孩子。」 ①希臘神話中的神祗,因把天火偷給人類而受到了宙斯的懲罰,被鎖在高加索的懸崖上,每天有一隻鷲鷹啄食他的肝臟,然而他的肝臟旋即長成,直到有人自願替他受罪為止。——譯注 「拉爾夫,你的話聽起來倒挺一本正經,而不像是做做了接受寬恕的準備。這很傷感情,對嗎?你是能夠有足夠的人性去屈服於人類的弱點的。這件事確實是由於高尚的自我犧時精神才做出來的嗎?」 他吃驚地望著那雙黑如深潭的眼睛,看到那雙眼睛中反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像是兩個身量極小的侏儒。「不,」他說道。「我是個男人,就象男人一樣在她身上發現了我未曾夢想到的快樂。我不知道一個女人的感覺是那種樣子。也不知道女人會成為厚歡極樂的來源。我曾想過永遠也不離開她,這不僅是由於她的身體,也是由於我就是願意和她在一起——和她談話,或不和她談話,吃她做的飯,向她微笑,分享她的思想。只要我活著,我就會思念她的。」 那灰黃色的苦行僧的面容匪夷所思地使他想起了梅吉在離別的那一刻時的臉;流露出了精神上的重負,但是,儘管那臉上帶著重重心事,哀傷和痛苦,依然顯出要堅決走到底的神情。他瞭解什麼呢?這位穿著紅綢衣的紅衣主教唯一醉心的人性似乎就是鍾愛他那只沒精打采的埃塞俄比亞貓。 「我不能懺悔我和她在一起的那種方式,」由於紅衣主教沒有開口。拉爾夫便接著說道。「我懺悔我打破了像我生命一樣神聖和具有約束力的誓言。我再也不能以一如以往的那種見解和熱情來履行我教士的責任了,我心懷悽楚地懺悔。」但是梅吉呢?在他說到她的名字的時候,他臉上的那種表情使維圖裡奧紅衣主教的思想又鬥爭了起來。 「懺悔梅吉就是殺害她。」他把疲倦的雙手捂在眼睛上。「我不知道這話是否說清楚了,或是否接近於說出了我的意思。我似乎一輩子也無法充分表達出我對梅吉的感覺。」在紅衣主教轉過身去的時候,他從椅子上俯身向前,看見自己那一對身影變得大了一些。維圖裡奧的眼睛象鏡子;它們將看到的東西反射回來。絲毫也看個到它們背後的東西。梅吉的眼下恰好相反,它們可以直窺深處一直看到她的靈魂,「梅吉就是一種天福,」他說道。「是我的一個神聖的東西,一種不同的聖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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