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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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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恩·斯溫森身高6英尺2英寸,和盧克一樣高,而且同樣清秀。他那裸露的身體由於終年暴露在陽光下面變成了深棕色,滿頭都是粗密的金黃色卷髮;那出色的瑞典人特徵與盧克的特點如此相以,從中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出在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的血管裡滲透著多少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血液。 盧克已經脫去了厚毛頭布褲和白襯衫,穿上了短褲。他和阿恩登上了一輛陳舊的、呼哧直喘的T型通用卡車,動身到那幫正在貢底①附近割甘蔗的人那裡去了。他隨身帶著的那輛舊貨店買來的自行車和他的箱子一起放在車廂上。他渴望開始幹活兒。 ①貢的維底的簡稱。——譯注 那些人從一清早就開始割甘蔗,盧克跟在阿恩身邊出現在工棚方向的時候,他們連頭都沒抬。割甘蔗時穿戴的工作服是短褲、靴子、厚毛襪和帆布帽。盧克眯起眼睛,盯著那些正在苦幹的人。這是一幅奇特的景象。他們從頭到腳都是漆黑的污垢,汗水在胸膛上、腫臂上和後背上開出了粉紅色的細道。 「這是甘蔗上的煙垢和糞肥弄的,」阿恩解釋道。「在收割之前,我們得燒一燒這些甘蔗。」 他彎腰拾起兩件工具,給了盧克一件,他自己拿著一件。「這是甘蔗刀,」他說著,舉起了他那把砍刀。「他就用這個割甘蔗。要是你知道怎麼用的話,使起來很容易。」他露齒一笑,做起了示範,使那把刀看上比它表面的樣子要容易用得多。 盧克望著手中握著的那把毫無光澤的傢伙,這東西和西印度的甘蔗砍刀截然不同。它是逐漸展寬成一個大三角形,而不是逐漸收縮成一個尖;它有兩個刃端,其中一端有一個令人厭惡的彎鉤,就像公雞的後爪。 「對北昆士蘭的甘蔗來說,西印度的那種砍刀太小了,」阿恩停止了他的示範,說道。「你會發現,這是一種合用的傢伙,要讓它保持鋒利,祝你好運氣。」 他走到了自己分管的那一段,留下盧克在那裡躊躇不決地站了一會兒。隨後,他聳了聳肩膀,開始幹起活來。幾分鐘之內,他便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讓奴隸和那些頭腦簡單得不知道還有其他更容易一些的謀生方式的人種使用這種工具了;和剪羊毛一樣,他帶著一種諷刺性的幽默想道。彎腰,砍劈,直腰,牢牢地抓住那不好控制的、頭重腳輕的甘蔗捆,從頭往上一揪,劈掉葉子,有條不紊地放成一堆,再接再割另一束甘蔗稈。彎腰、砍劈、劈葉,將它放到那一塊上去…… 許多毒蟲害獸和甘蔗一起生長著:老鼠、袋狸、蟑螂、癩蛤蟆、蜘蛛、蚊子、黃蜂、蒼蠅和蜜蜂。各種各樣毒咬痛螫的東西,無所不有。因此,蔗工們要先燒一燒甘蔗,寧願把翠綠的、生氣勃勃的甘蔗糟踐得一塌糊塗,在幹活的時候被那燒焦的莊稼弄得身上肮髒不堪。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免被咬、被螫、被割破。要不是盧克穿著一雙靴子的話,他的那雙腳就比手更糟糕了。但沒有一個蔗工戴手套。手套會使人的速度慢下來,在這個行當中,時間就是金錢。此外,手套太女人氣了。 日落時分,阿恩命令收工,並走過來,看看盧克的進展如何。 「嘿,好夥計!」他拍著盧克的後背,喊道。「五噸,頭一天就不賴了!」 回工棚的路並不遠,可是,熱帶的黑夜來得真快,等他們到了工棚時,大已經漆黑了,在進工棚之前,他們脫光了身子,一起來了個淋浴,隨後,把手巾圍在腰上,成群結夥地進了工棚。不管哪個蔗工在這個星期當值作飯,也不管他擅長做什麼飯,反正桌上的飯食已經擺得滿滿騰騰的。今天是牛排、土豆、溫乎乎的麵包和果醬布丁卷。這些漢子們一擁而上,狼吞虎嚥,把最後一個麵包渣都貪婪地吃了下去。 沿著瓦楞鐵皮建成的長屋,是兩排面對面的鐵床;這些人用一種趕圈牛的人也會讚美不已的、花樣翻新的話咒駡著甘蔗,唉聲歎氣。他們光著身子,沉重地倒在未漂過的床單上,從鐵環上拉下蚊帳,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紗布帳下,躺著模糊不清的身影。 阿恩把盧克叫了下來。「讓我瞧瞧你的手。」他檢查著那血漬斑斑的割傷、水泡和螫傷。「先敷上風鈴草,然後再用這種藥膏。要是你接受我的建議的話,你就每天晚上用椰子油擦手、擦身子、你生就一雙大手,所以,你的後背要是受得了這種活計的話,你會成為一個好蔗工的。一個星期內你就能了練出來,不會這麼疼了。」 盧克那健壯的身體上,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同程度地疼著:除了感到渾身上下像釘在十字架上、那樣疼痛之外,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兩隻手都塗上了藥膏,包了起來,伸直了身子躺在分配給他的那張床上。他拉下蚊帳,在那周圍都是令人窒息的小洞眼的大地裡,合上了眼睛。他已經想像過他不可避免地要忍受的事情,他決不願意在梅吉的身上浪費他的精華;在他的思想深處。她已經成了一個凋萎的、多餘的、不受歡迎的形象,被打入冷宮了;他知道,在他割甘蔗的時候,他根本不會為她做任何事的。 正象預言過的那樣,一個星期之後他磨煉出來了,達到了阿恩對這夥人的最高要求,日割8噸。隨後,他一心一意要趕過阿恩。他想得到這筆錢中的最大的份額,也許還能成為一個合股人呢。但是,他最想看到的是,在對他進行指導的時候,阿恩的神態和對其他人的神態一樣。阿恩真有點兒神了,他是昆士蘭最好的蔗工,這也許就意味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蔗工。星期六晚上他們進城的時候,當地的男人沒完沒了地給阿恩買蘭姆酒和啤酒,當地的女人就象一群蜂鳥似地熙熙攘攘地拼在他的身邊。在阿恩和盧克身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對於女人的盛讚豔羨他們既感到自負,又感到受用,但也就到此為止。他們什麼都不曾給過那些女人,他們把一切都獻給了甘蔗。 對盧克來說,這工作具有一種美好而又痛苦的感覺,好象他終生都在等待這種感覺似的。在這種常人力所不能及的活計中,那帶著宗教儀式的節奏和彎腰、直腰、再彎腰,具有某種神秘的意味。在觀看阿恩對他進行示範的時候,他想,能夠勝任這種活兒,就會成為全世界體力勞動者最精粹的隊伍中的佼佼者;不管他走到哪裡,都可以引為自豪,因為他知道,他所遇到的人,幾乎有一個算一個,都頂不住在甘蔗田裡幹一天。英國國王也不比他強,要是英國國王認識他的話,也會對他讚不絕口的。他可以用垂憫和蔑視的眼光看待醫生、律師、耍筆桿的人和老闆們。渴望金錢的白人就得去割甘蔗——這是一個偉大的事業。 他願意坐在鐵床的邊上,體味著他胳臂上那條條凸起的肌肉在發酸發脹,看著那雙佈滿老繭和疤痕的手掌,那棕褐色的、線條優美的腿。他笑了。一個能幹這種活兒的男人,一個不僅能承受下來而且還喜歡這種活兒的男人,才真正是條漢子呢。他懷疑英國國王是否能明白這個。 梅吉見到盧克,是在四個星期之後。每個星期日,她都在自己那汁粘粘的鼻子上撲點兒香粉,穿上一件俏麗的綢子衣服——儘管她已經不再受長襯衣和長統褲的罪子——等待著她的丈夫。而他根本沒來。安妮和路迪·穆勒什麼都沒沒說。每個星期日,當夜色突如其來地降臨,就象燈光明亮、空蕩蕩的舞臺突然落下了大幕的時候,他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那一團高興慢慢地匯了勁。確切地講,並不是因為她需要他,只是因為他是她的,或她是他的,不管怎麼說最恰當吧。想想吧,在她日復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等著他,無時無刻不掛牽的時候,他居然沒有想到她。一想到這個,不由人不心中充滿了惱怒、沮喪、辛酸、羞憤和淒婉。就除在鄧尼小客店那兩夜一樣,她感到厭惡。那時她至少是頭一次跟他在一起;現在,她發現自己實際上希望當時與其疼得叫喊,還不如把舌頭咬掉呢。當然,事情就是這樣的,她那受罪的樣子使他對她感到厭倦了,破壞了他的快樂。由於他對她疼痛莫然處之,她生過他的氣,可現在她後悔了,最後,她感到這全都怨自己。 第四個星期天,她沒有煞費苦心地打扮一番,只是穿著短褲、汗衫,光著腳在廚房裡走動著,給路迪和安妮做了一頓熱氣騰騰的早餐;他們每個星期享用一次這種與天氣頗不協調的食物。當後臺階上響起腳步聲的時候,她從鹹肉嘶嘶作響的平鍋旁回過頭去;有那麼一陣,她只是呆呆地盯著那站在門口的、高大、多毛的漢子。盧克?這是盧克嗎?就好象他是岩雕石刻而成的,不是人。可是那雕象卻穿過廚房,咂咂地吻著她,然後坐在了桌上。她往鍋裡打著雞蛋,又放了幾片鹹肉。 安妮·穆勒走了進來,謙和地微笑著,可心裡卻在生著他的氣。這個壞小子,他是怎麼了,把他新婚的妻子甩在一邊這麼久? 「看到你還記得你有一位妻子,我真高興,」她說道。「到外邊的廊子裡去吧,和路迪、我坐在一起吃早飯吧。盧克,幫梅吉端端鹹肉和雞蛋。我能想法用牙齒把麵包架拿出去。」 路德維希·穆勒出生在澳大利亞,可是他身上明顯地帶著德國人的遺傳:由於總免不了喝啤酒,以及日光曝曬,皮肢又粗又紅;四方臉,一頭白髮,淺藍色的波羅的海人的眼睛。他和他的妻子非常喜歡梅吉,慶倖能由她來侍候他們。尤其是路迪,他高興地看到,自從那姑娘的金髮的這幢房子裡閃動以來,安妮比以前快樂多了。」 「盧克,割甘蔗怎麼樣?」他一邊往自己的盤子裡倒著雞蛋和鹹肉,一邊問道。 「要是我說我喜歡這個活兒,你會信嗎?」盧克笑了起來,往自己的盤子裡倒了許多吃的。 路迪精明的眼睛停在那張漂亮的面孔上,他點了點頭。「唔,相信。我想,你的性情和身體都對路子。這活兒使你覺得比其他男人要強,能勝過他們。」雖然路迪被拴在了他繼承下來的甘蔗地上,遠離學術界,沒有機會和其他人交往,但他是一位人類性格的熱心研究者。他讀過許多羊皮面的大部頭書,書脊上印著弗洛伊德①、榮格②赫胥黎③和羅素④之類的名字。 ①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奧地利精神病學家,創立了精神分析學。——譯注 ②卡爾·古斯塔夫·榮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首創人。——譯注 ③托馬斯·亨利·赫胥黎(1825—1895);英國著名生物學家。——譯注 ④伯蘭特·羅素(1872—1970),英國哲學家、數學家、邏輯學家。——譯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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