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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就象香客到了最後一個叉路口一樣,他們在灰濛濛的、連綿不斷的雨中分頭去了,彼此越高越遠,身影越來越小,終於各自消失在預定好的道路上。

  斯圖爾特僅僅走了半英里,這時,他發現離起火線很近的地方有一片被燒焦的樹林。那裡有一棵小芸香樹,又黑又皺,就象一個黑色的小拖把。緊挨著燒焦的分界線處,殘留著一株高大的樹樁。他所看到的是帕迪的馬,四蹄平躺,和一可大桉樹的樹幹燒結在一起了;而帕迪的那兩條狗變成了硬挺挺的小黑東西,四肢就象棍子似地伸著。他從馬上下來,泥漿沒到了靴子的踝部,他從鞍鞘中把步槍取了下來。他雙唇在翕動著,一邊滑滑跌跌地穿過硬木炭,一邊在祈禱著。要不是看到馬和兒,他會希望那是一個流浪者或是一個累垮的徒步旅行者被火燒著了,陷入了困境。但是,帕迪是騎著馬,帶著五條狗的,在這條路上誰也不會騎著馬,帶著一條以上的狗的。這是深入德羅海達腹地的地方,不可能認為這是趕腳的牲口商,或是從布吉拉往西去的牧工。遠處,是另外三條被燒焦的狗;一共是五條狗。他知道,他不會找到第六條了,他也找不到。

  離那匹馬不遠的地方有一根圓木,當他走到近前時,發現那裡窩著一個被燒焦的人。這不會錯了。那人背靠著地躺著,在雨中閃著光。後背彎得象張大弓,中間凹,兩頭向上彎起,除了肩頭和臀部,其他部分都不挨著地面。那人兩臂張開著,揚了起來,肘中彎曲,就好象是在苦苦哀求著;皮內盡脫,露出了焦骨的手指成了瓜形,好象抓了一個空。兩條腿也是張開的,但是兩膝折曲,黑乎乎的頭部茫然地望著天空。

  斯圖爾特敏銳的神線呆呆地在他父親的身上停了一會兒。他看到的不是一個毀壞了的軀殼,而是一個人,就好象他還活著似的。他把步槍指向天空,開了一槍,又裝上一粒子彈,開了第二槍,再裝了一粒子彈,第三槍也打響了。他隱隱地聽見遠處有一聲回答的槍響,接著,在更遠的地方傳來了極其微弱的槍聲,這是第二個回答。隨後他便想起,較近的槍聲大概是來自他母親和姐姐的。她們是往西北,他是往北。他沒有等到規定的五分鐘,便又往槍膛裡裝上了一粒子彈,把槍指向了正西方,開了槍。停頓了一下,重新上子彈,開第二槍,再上子彈,第三槍。他將武器放在了身後的地面上,站在那裡望著南邊,翹首諦聽著。這一次,頭一聲回答是從西邊來的,這是鮑勃開的槍,第二個回答是來自傑克或休吉,第三個回答來自母親。他沖著步槍歎了口氣,他不希望是你最先趕到他這裡。

  這樣,他沒有看見在北邊的樹林裡出現了一頭碩大的野豬,但是他聞到了野豬的氣息。這頭野豬體大如牛,笨重的軀幹滾圓溜肥;當它低頭拱著潮濕的地皮走過來的時候,那短而有力的腿在顫抖著。槍聲驚動了它,它正在痛苦中掙扎呢。它身體一側的稀疏的黑毛被燒光了,露出了鮮紅的肉。當斯圖爾特凝視著南邊的時候,他聞到的正是那股烤豬皮的香味,就像是從鍋裡冒出的一股烤肘子的味道,被砍傷的表皮全都烤跪了。他琢磨著他以前一定到過這個地方,這片濕透了的,黑色的土地在他降生之日就已經銘刻在他大腦的某一部分之中了;恰在此時,他從這種似乎早就體驗過的、今人難以理解的平靜的憂傷中驚覺了過來,他轉過頭去。

  他彎下腰去摸槍,想起它還沒有上膛。那頭公野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發紅的小眼睛由於疼痛而顯得瘋狂,黃色的獠牙十分尖利,呈半圓形向上翹著。斯圖爾特的馬嘶叫起來,它嗅到那畜牲的氣味了。野豬轉過笨重的腦袋望著它,隨後放低姿勢準備攻擊了。在它的注意力轉向那匹馬的時候,斯圖爾特找到了唯一的機會,他飛快地彎腰抓直了步槍,啪地拉開槍栓,另一隻手從茄克衫的口袋裡摸出一顆子彈。四面還在下著雨,那持續的嗒嗒雨聲蓋住了其他響聲。但是,野豬卻聽到了槍機向後滑動的聲音,在最後的一刻,它將攻擊的方向從馬轉向了斯圖爾特。當他一槍直射進那畜牲的胸膛時,野豬已經快撲到他身上了,但是它的速度一點兒也沒有減低。那對獠牙斜了一下,撲偏了,撞在了他的肋上。他跌倒在地上,血就象開足了的水龍頭似地湧了出來,浸透了他的衣服,噴了滿地。

  當野豬感覺到吃了子彈的時候,便拙笨地掉過身來,它踉蹌著,搖晃著,步履蹣跚地用獠牙刺他。那1500鎊的身體壓在了他的身上,將他的臉壓進了滿是柏樹脂的泥漿之中。有那麼一會兒,他的雙手抓著兩邊的土地,狂亂而徒勞地掙扎著,試圖掙出來,這種時刻也是他早就料到的,這就是為什麼他從沒有過希望、夢想和計劃,只是坐在那裡,沉迷於生氣勃勃的世界,沒有時間為自己的命運而痛苦傷悲的原因。他在想著,「媽,媽!我為能和你在一起了,媽!」甚至當他的心臟在體內爆裂的時候,他還在這樣想著。

  「我不明白,斯圖為什麼不再開槍呢?」梅吉問她媽媽。她們策馬向著兩次連放三槍的地方小跑著,在泥濘之中無法跑得再快了,她們感到心急如火。

  「我猜,他一定是認為我們已經聽到了,」菲說道。但是,在思想深處她卻在回憶著分頭往不同方向去尋找時,斯圖爾特的臉色;回憶著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時的神態,和他向她微笑時的樣子。「我們現在離得不會太遠了,」她說著,逼著她的馬不靈活地、一滑一跌地慢跑著。

  可是,傑克已經先到了那裡,鮑勃也到了。當他們從那最後一片充滿生機的土地上向這大火燃起的地方奔來時,他們搶在了女人的面前。

  「別過來,媽,」當她下馬的時候,鮑勃說道。

  傑克跑到梅吉的身邊,抓住了她的胳臂。

  那兩對灰眼睛轉到一邊去了。當她們看到這情形的時候,並沒有感到特別惶亂和恐懼,好象什麼都無需告訴她們似的。

  「是帕迪嗎?」菲用一種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問道。

  「是的。還有斯圖。」

  兩個兒子都不敢望她。

  「斯圖,斯圖!你說什麼?斯圖?哦,上帝啊,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不會是他們倆吧——不會的?

  「爹爹被火圍住了,他死了。斯圖一定是驚動了一頭公野豬,它襲擊了他。他向它開了槍,可是,在它垂死掙扎的時候,倒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壓住了。他也死了,媽。」

  梅吉尖叫了一聲,掙扎了起來,試圖掙脫傑克的手;可是菲卻象石頭人般地站在那裡,鮑勃那雙肮髒的、沾滿血污的手抱著她。她的眼睛呆滯無光,直勾勾地望著。

  「這太過份了,」她終於說道,抬頭望著鮑勃,雨水從她的臉上流下,一縷縷的頭髮披散在脖子周圍,就像是金黃色的涓涓細流。「鮑勃,讓我到他們身邊去,我是其中一個人的妻子,是另一個人的母親。你不能讓我遠遠地站著——你沒有權利讓我遠遠地站著。讓我到他們身邊去。」

  梅吉一言不發,站在那裡,依在傑克的懷抱中,兩手抱著他的肩頭。當鮑勃摟著媽媽的腰走過那片被毀滅的地方時,梅吉望著他們的背影,但是她沒有跟他們去。休吉從迷膝的雨中出現了;傑克沖著媽媽和鮑勃點了點頭。

  「跟他們去,和他們呆在一起。我和梅吉回德羅海達把大車趕來。」他放開了梅吉,幫著她騎上了栗色牝馬。「快點吧,梅吉,天快黑了。咱們不能讓他們在這兒呆一夜,在咱們回來之前,他們也走不了。」

  要在爛泥中趕大車,或駕任何車輛都是不可能的。最後,傑克和老湯姆在兩匹牽引馬後面用鏈子拴上了一張瓦楞鐵皮,湯姆騎在一匹牧羊馬背上牽著它們,傑克騎馬走在前面,擎著一盞德羅海達最大的燈。

  梅吉留在了莊園裡,坐在客廳的火前。史密斯太太極力勸她吃點東西。她淚流滿央地望著這姑娘默默地忍受著這個打擊,既不動也不哭,前門的問環響了起來,她轉身去開門,心中疑惑到底是誰竟然能穿過這片泥濘到這裡來。在各個相距遙遠的莊園之間荒僻的道路上,新聞傳播的速度總是讓人驚訝不已。

  拉爾夫神父正站在廊槽下,他渾身濕漉漉的,濺滿了泥漿,他穿著騎馬服和油布雨衣。

  「我可以進來嗎,史密斯太太?」

  「啊,神父,神父!」她哭喊著,撲進了他伸出的雙臂中。「你怎麼知道的?」

  「克利裡太太給我打了電報,我非常感激一位經理兼財產所有人的好意。我不得不離開迪·康提尼—弗契斯大主教,到這裡來了。妙極了!你相信我一天得把這慶說上一百遍嗎?我是飛來的。飛機在著陸的時候陷進了泥裡,機頭插進了地皮,所以,我還沒有在地面上走,就知道它是什麼樣子了。天哪,多美麗的基裡!我把箱子留在神父宅邸的沃蒂神父那裡,從帝國飯店老闆那兒討了一匹馬。他還以為我瘋了呢,和我賭一瓶喬尼酒,說我根本穿不過這片爛泥呢!哦,史密斯太太,別這麼哭了!親愛的,世界不會因為一場火災而完蛋的,不管這場火有多大!」他說道,微笑著拍了拍她那起伏不定的肩膀。「我在這裡一個勁兒地解釋,你卻偏偏一個勁兒地不作聲。千萬別這麼哭了。」

  「這麼說,你是不知道了,」她抽噎著。

  「什麼」知道什麼?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克利裡先生和斯圖爾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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