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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是的,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都遇上了歉收年。好年景的時候,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經過檢驗的羊毛收藏起來,以防惡劣氣候的襲擊,因為誰也無法預言是否要下雨。但是,氣候不錯已有一段時候了,而且在基裡花銷也很小。哦,一旦降生在大西北的黑壤平原上,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這地方了。他們並不戀舊,不想重返故國去朝聖。澳大利亞因為是個信奉天主教的國家而倍遭歧視,但是除了這種宗教信仰的歧視之外,他們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大西北就是他們的家鄉。

  再說,今天晚上的開銷也都是由瑪麗·卡森包下來的。花這筆錢對她來說算不上一回事。據說,她連英國的王位都能買下。她的錢以鋼鐵公司的形式存在著,以銀礦、鉛礦和鋅礦的形式存在著,以銅幣或金幣的形式存在著,以數百種不同的形式存在著,大部分這類東西都毫不誇張地意味著能變成錢。德羅海達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是她收入的主要來源了,它只不過是一個有利可圖的消遣之地罷了。

  吃飯的時候,拉爾夫神父沒有直接和梅吉搭話,吃完飯以後也沒和她講話;整個一個晚上他故意不理她。不管他在客廳的什麼地方,她都拿眼睛找他,她的感情受到了傷害。他發覺了這一點之後,在她的椅子旁邊站下來,向她解釋,如果他在她身上集中的注意力超過了對卡邁爾克小姐、戈登小姐或奧瑪拉小姐注意,那對她的聲譽(或他的聲譽)都是不利的。像梅吉一樣,他不跳舞,也像梅吉一樣,許多雙眼睛都在注意著他。毫無疑問,他們倆是這間屋子裡最漂亮的人。

  他不理她一半是由於不喜歡她今晚的外表,那短短的頭髮,可愛的裝束,和那雙精巧的玫瑰灰色便鞋和兩英寸高的後跟;她的個子長高了,身材發育得女性感十足;一半是由於她的丰采使其他所有的年輕女郎黯然失色,這使他倍感驕傲而又不知所措。卡邁爾克小姐外表顯得很有教養,但沒有那橙黃色頭髮的特殊光彩;金小姐梳著優美的亞麻色髮辮,卻沒有那柔軟的身材;邁凱爾小姐身段極美,但那張臉卻活象鑽過鐵絲柵欄偷吃蘋果的馬。但他總的反應卻是失望的,有一種恨不能把日曆往回倒翻的深感痛苦的願望。他不希望梅吉長大,希望她是個小姑娘,能讓他把她當作自己所珍重的孩子。在帕迪的臉上,他看到了一種與自己頗有同感的表情,便不禁會心一笑。哪怕他一生中將自己的感情僅僅表達出一次,該多好啊!可是,他的習慣、所受的訓練和謹慎小心是根深蒂固的。

  隨著晚宴的進程,舞蹈越來越不受拘束,香檳酒和威士忌換成了蘭姆酒和啤酒,晚宴的活動變得更象一次剪毛棚的舞會了。淩晨兩點的時候,就連牧場工人和女工也完全看不出它和基裡地區那種完全平等相待的一般娛樂會有什麼區別了。

  帕迪和菲仍然在場,可是,半夜的時候,鮑勃、傑克和梅吉迅速離去了。菲和帕迪都沒有發覺,他們正在自得其樂。如果說他們的孩子不會跳舞的話,他們自己卻會跳,而且跳了;基本上是他們倆在一起跳的。在拉爾夫神父看來,他們似乎突然顯得互相協調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相互在一起鬆馳一下,快樂一下的機會太少吧。在他的記憶中,無論什麼時候看到他們,身邊總是至少有一個孩子。他曾想過,大家庭的父母一定是很苦的,除了在臥室裡以外,他們簡直沒有片刻機會能單獨呆在一起。在他們的頭腦中,覺得在臥室裡談一談倒不如幹些別的事;這也許是可以諒解的。帕迪還是那副和藹可親、興致勃勃的老樣子,可是菲今晚上確實是丰采照人。當帕迪應付差使地去邀請一位牧場主的太太跳舞的時候,她是不乏早就渴望與之一舞的舞伴了。這間屋子裡有許多比她年輕得多的女人,因為沒有什麼人邀舞而無精打彩地坐在椅子上。

  但是,拉爾夫神父觀察克利裡夫婦的機會是有限的。他一看到梅吉離開了這間屋子,頓感年輕了10歲,變得生龍活虎了。他和霍普頓小姐、邁凱爾小姐、戈登小姐和奧瑪拉小姐翩翩起舞,跳得好極了。他還和卡邁克爾小姐跳了布萊克·鮑頓舞①,這使她們大為吃驚。可是在這之後,他又輪流和這個屋子裡的每一個未婚姑娘跳了一圈,甚至連可憐巴巴的、相貌醜陋的帕夫小姐也和他跳了一回。此時此刻,由於每個人都徹底放開了,洋溢著友善的氣氛,誰都沒有對教士有絲毫的責備之意。事實上,他的熱情和友善反倒受到了交口稱讚。誰也不能說他們的女兒沒和德·布裡克薩特神父跳過舞。當然,如果不是私人宴會,他是不能下舞池的,但是,看到這樣一個漂亮的男人真正自得其樂了一次,是令人高興的。

  ①1926年到1928年間流行在美國的一種踢踏加搖擺的舞蹈。——譯注

  3點鐘,瑪麗·卡森站了起來,打著哈欠。「不,別讓這場慶祝活動停下來!要是我累了的話——我確實累了——我可以去睡覺。我真想睡了。不過,這兒有的是吃的、喝的,已經和樂隊打好招呼了,只要有人跳舞,就伴奏。有一點和吵鬧聲反倒能使我更快地進入夢鄉。神父,你能幫我上樓去嗎?」

  一出客廳,她沒有向那威嚴的樓梯走去,卻領著教士向她的休息室走去。她沉重地依在他的胳臂上。這扇門是鎖著的,在他用她遞過來的那把鑰匙開門的時候,她在一旁等著,隨後,在他的前面走了進去。

  「這是一次很不錯的宴會,瑪麗,」他說道。

  「我的最後一次宴會。

  「不要這樣講,親愛的。」

  「為什麼不?我活夠了,拉爾夫,我要停止生活了。」她那冷酷的眼睛放著嘲弄的光芒。「你懷疑我的話嗎?70多年來,當我想做什麼事的時候,我都毫無問題地辦到了,所以,倘若死神以為他想讓我什麼時候死,我就什麼時候死,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當我選擇好時機的時候,我就會死去的,而且用不著自殺。活著保持我們的反擊力,是我們的意志,拉爾夫,假如我們真的想停止生活的話,這並非難事。我厭倦了,我想要停止下來了。這非常簡單。」

  他也感到厭倦了,但卻不是厭倦生活,而是厭倦無休無止地保持著表面的東西,厭倦這裡的氣候,缺乏具有共同旨趣的朋友。這間屋子僅僅點著一隻高高的、價值連城的紅寶石玻璃油燈,光線昏暗。瑪麗·卡森的臉上被投上了一層排紅色的半透明的陰影,恍恍惚惚地使人覺得她那種倔強的樣子帶上了些鬼氣。他的腳和後背感到疼痛,有很長時間他沒有這樣大跳其舞了,儘管他為自己能夠趕得上所有最新的時尚而感到驕傲。年已三十五,作為一個農村教士,他在教會中有影響嗎?他還沒有起步就已經收場了。啊,年輕時代的夢想啊!還有年輕人那種說話時的漫不經心,和年輕人暴烈的脾氣。他還沒有堅強到足以經受考驗。但是,他決不會再犯那個錯誤了。決不會了,決不會了……

  他煩躁地走動著,歎息著;這有什麼用呢?時不再來了啊。到了堅定地面對這個事實的時候了,到了拋棄希望和幻想的時候了。

  「拉爾夫,你還記得我說過,我要讓你吃驚,要讓你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那乾澀、衰老的聲音使他從由於碌碌無為而引起的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向瑪麗·卡森望去,微笑著。

  「親愛的瑪麗,我決不會忘記你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過去的七年中,什麼事情少了你都辦不成。你的精明、你的怨恨、你的洞察力

  「要是我再年輕一些的話,就會用另一種不同的方法得到你了。你決不會明白,我是多麼想把我的年紀從窗戶裡扔出去30年阿。假如魔鬼走到我面前,以重返青春的代價買去我的靈魂的話,我會立即就賣出去,決不會象老白癡浮士德那樣愚蠢之極地對這樁交易感到懊悔。可是,魔鬼是不存在的、你知道,我實在不能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或魔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實際存在的絲毫證據。你呢?」

  「沒見到過。但是,信仰並不建立在存在的證據之上,瑪麗,它存在于信念之中,信念是教會的試金石。沒有信念,就一無所有。」

  「一個非常短命的信條。」

  「也許吧。我認為,信念產生于一個男人或女人的內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斷鬥爭的過程,這一點我承認,但是我決不會屈服的。」

  「我倒願意讓你失敗。」

  他那雙湛藍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在燈光下變成了灰色。「哦,親愛的瑪麗!這個我知道。」

  「可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一種可怕的敏感使他感到顫慄,要不是他拼命地抗拒的話,這種感覺幾乎充溢了整個身心。「我知道是為什麼,瑪麗,請相信我,我甚感抱歉。」

  「除了你母親以外,有多少女人曾愛過你?」

  「我母親愛我嗎?我懷疑。不管怎麼樣。她臨終的時候是討厭我的。大部分女人都是這樣的。我的名字本來應該叫希波呂托斯①。」

  ①希臘傳說中雅典王忒修斯和希波呂托的兒子。忒修斯的第二個妻子淮德拉企圖勾引他,遭到了他的拒絕。——譯注

  「哦——!這就向我說明了許多東西!」

  「至於說到其他女人,我想只有梅吉愛我……可她是個小姑娘。要說有幾百個女人想得到我,也許並不過份;但是,她們愛我嗎?我對此甚表懷疑。」

  「我愛過你,」她憂鬱地說道。

  「不,你沒有愛過我。我是你暮年時期的刺激物,如此而已。當你看著我的時候,我使你想起了你由於年紀而不能幹的事。」

  「你錯了。我愛過你。上帝,我是多麼愛你呀!認為我的年齡能自然而然地排除這種愛嗎?哦。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我告訴你一些情況吧。在這個蠢笨的身體之內,我依然是年輕的——我依然有感情,依然有願望,依然有夢想,依然生氣盎然;這些東西由於受到了我軀體的束縛而焦操難忍。衰老是我們那富於報復性的上帝加給我們的最厲害的報復。為什麼他不讓我們的思想也衰老呢?」她靠在椅子上,合起了雙眼,憤怒地露出了牙齒。「當然,我將要下地獄的。但是,在我下地獄之前,我期望我能夠有機會告訴上帝,他是個自私的、滿腹惡意的、可憐地為信仰進行辯護的人!」

  「你孀居太久了。上帝給了你選擇的自由,瑪麗。你本來可以再婚的。倘若你沒有選擇再婚。結果使你處於無法容忍的孤獨之中,這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不是上帝造成的。」

  有那麼一陣工夫,她一言不發,兩手緊緊地抓住椅子的扶手;隨後,她漸漸放鬆下來,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紅色的燈光下熠熠閃光,但是沒有淚水;只是由於某種難以忍受的情緒而顯得更亮罷了,他屏住呼吸,心中感到恐懼。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蜘蛛。

  「拉爾夫,我的寫字臺上有一個信封。你能把它給我拿過來嗎?」

  他覺得身上發痛,心裡害怕。他站起來,向她的寫字臺走去,拿起了那封信,好奇地看了它一眼。信皮上空空如也,可是,信的背面卻用火漆緊緊地封著,並且蓋上了寫著一個大「D」字的公羊圖章。他把信給她拿了過去,放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沒有接那封信,而是向他揮揮手,讓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這是你的,」她說著,咯咯地笑了起來。「拉爾夫,這是有關你命運的文件,就是這麼回事。這是我對咱們之間長期爭論的最後的、最有力的一擊。我不能在這裡看到即將發生的事情了,真是可惜。但是,我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因為我瞭解你,我對你的瞭解比你認為我對你的瞭解要沉刻得多。你身上有一種令人難以容忍的自負!在那個信封裡放著你的命運和靈魂。我肯定把你輸給梅吉了,但是我堅信她也得不到你。」

  「你為什麼這樣恨梅吉呢?」

  「以前我告訴過你一次。因為你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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