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荊棘鳥 | 上頁 下頁
三五


  她並不是一個聖女,或是比最好的東西還要美好的什麼。她只不過是從不抱怨,她具有善於容納一切的天賦——或許這就是禍根?不管已經失去了什麼,或將要有何遭逢,她都能勇敢地承受下來,將其儲藏起來,投進她生存的熔爐中當作燃料。是什麼教會她這樣的?這本領能教嗎?或許這只是他在幻想中臆想出來的她?這實際上有關係嗎?有一點更為重要:她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他認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梅吉。」他無能為力地說道。

  她轉過身來,凝視著他,儘管她很悲痛,還是向他投來了毫不摻假的、充滿了愛的一笑。這是恣意縱情的笑,在她的世界中,還沒有成年婦女那種清規戒律和壓抑收斂。這樣的愛使他神馳意蕩,魂奪魄消,使他渴望向自己時時懷疑其是否存在的上帝發誓,讓自己成為人類中的一名重要人物,但這人又不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這就是那未知的東西嗎?哦,上帝啊,為什麼他這樣愛她?但是,像往常一樣,誰也不能給他答案,而梅吉仍然坐在那裡向他微笑著。

  黎明時分,菲起來做早飯了,斯圖爾特在幫著她。這時,史密斯太太和明妮、凱特回來了。四個女人一起站在爐旁,壓低嗓音,用單調的聲音交談著;她們組成了一個充滿了悲傷的小團體,這種悲傷梅吉和教士都無法理解。吃過飯之後,梅吉去給男孩子們做就的小木箱子鋪襯裡,想方設法將它弄得光滑一些,做些修飾。菲默默無語地給了她一件白緞子睡衣,由於年深日久,這件衣服已呈牙白色了;她將睡衣上的條帶固定在那木箱內部的硬框上。在拉爾夫神父把一條毛巾布墊料放進去的時候,她用縫紉機將緞子塊縫製成了襯墊。然後,他們一起將村裡用圖釘固定在適當的位置。這些做完之後,菲給那孩子穿上了他最好的絲絨衣服,將他的頭髮梳好,放進了那柔軟的小窩裡;這小窩散發著菲的氣味,而不是曾做過他母親的梅吉的氣味。帕迪將蓋子合嚴,他落淚了;這是他失去的第一個孩子。

  多年來,德羅海達的那間接待室一直當作小禮拜堂使用。它的一端經過了改建,懸掛著瑪麗·卡森為聖瑪麗·杜梭修女們置辦的金光閃閃的服裝,花了數千鎊在上面綴滿了花紋。這間屋子是史密斯太太裝飾的,祭壇上放著從德羅海達的花圃裡采來的冬季的花朵,有香羅蘭,早發的根株,遲發的玫瑰和石竹之類的一團一簇的花以及幾幅褪了色的畫。屋子裡充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香味。拉爾夫神父就是在這裡穿著不帶花邊的白長袍和沒有任何裝飾的十字褡做追思彌撒的。

  與內地人多數大牧場一樣,德羅海達死去的人都葬在自己的土地上。墓地在園地的外面,靠近小河那柳樹成蔭的岸邊,周圍是一圈上了白漆的熟鐵柵欄。即使在這種乾旱的時候,墓地依然一片蔥翠,因為這裡是由莊園的水箱灌溉的。邁克爾·卡森和他那個早夭于繈褓中的兒子就葬在這裡的一座堂皇的大理石墓穴裡;頂部的人字牆上有一個握著出鞘利劍的、真人大小的守護神,護衛著他們的安息。但是,在這座陵墓的周圍,大約有十來個不那麼誇飾的墳,僅僅立著素白的木十字架,白色的槌球狀鐵環整整齊齊地攔出了它們的墓界。有些墳上只孤零零地寫著名字:一個在工棚的打架中死去的不知其親戚是何人的剪毛工;兩三個在有生之年最後一個落腳之處是德羅海達的遊民;幾個在牧場中發現的性別不明的無名氏的遺骨;邁克爾·卡森的中國廚師,他留下的墳墓上是一座古雅的紅色飛簷式墓碑,憂傷的小鈴似乎在不停地敲出他的名字:「郗新,郗新,郗新」;還有一個買賣牲口的商人的墳墓,他的十字架上僅僅寫著:「塔克斯坦德·查理。他是個好夥計。」此外還有一些女人的墳墓。但是產業主人的內侄哈爾的墓可不能這麼寒傖。他們將那自製的箱子寄放在陵墓內的一個架子上,把上面那扇鍛制的青銅門合上。

  過了一會兒,除了偶爾提上幾句之外,他們都不再談起哈爾了。梅吉將她的哀傷獨自留在心頭,她的痛苦有一種孩子們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悽楚,既誇張又神秘;然而小小年紀的她卻把這種感情掩藏在日常的活動之下,使它的重要性降低了。除了鮑勃之外,這件事對其他男孩的影響甚小,鮑勃已到了鍾愛他的小弟弟的年齡了。帕迪深感悲傷,但是,誰也不知道菲是否傷心。她似乎離丈夫和孩子們愈來愈遠,離一切感情愈來愈遠了。正因為這樣,帕迪對斯圖關注他母親的作法感激不盡;斯圖對母親充滿了一種深沉的柔情。只有帕迪才清楚菲是怎樣看待他沒和弗蘭克一起從基裡回來的那一天的。那時,她那雙柔的和灰眼睛中沒有情緒激動的光芒,沒有冷酷之色,也沒有責備之意,沒有恨也沒有悲傷。仿佛她就是束手等待著這一打擊的到來,就像一條被判死刑的狗在等待著那致命的一槍,明知是命中註定,但又無計規避。

  「我早就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她說道。

  「他也許會回來的,菲,只要你儘快給他寫封信。」帕迪說。

  她搖了搖頭,但是菲這個人是不會做出什麼解釋的。弗蘭克遠離德羅海達和她,去過一種新生活,這樣倒好一些。她深知自己的兒子,確信她說一句話就會把他召回來,所以她決不能說那句話。假如因感到生活失敗而覺得時日悠悠、痛苦辛酸的話,她一定要默默地忍受下去。帕迪不是她所要選擇的男人,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帕迪更好的人了。她不是那種感情強烈得無法自恃而還俗偷生的人,她曾經有過嚴酷的教訓。差不多有25年了,她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激動,她深信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這片土地上無窮循環的生活在有節奏地進行著。第二年夏天,雨來了;這不是季雨,而是季雨的副產品。雨水注滿了小河和水箱,救活了乾渴的草根,揩盡了悄然四落的塵土。男人高興得幾乎流出了淚水,他們做著這一季節中固定要做的營生。人們心裡有了底,牲口再也用不著手工餵養了。草地綿綿延延,一直伸向長勢茂盛的樹林,在那裡被矮樹叢截斷;草地要應付使用已經是綽綽有餘了。但並不是基裡的所有牧場都是這樣的,一個牧場到底要養多少畜口,全要看放牧人如何進行管理;對於德羅海達這樣廣袤的牧場來說,它的牲畜飼養數量是不足的。這就意味著青草可以支持得更久。

  接著,就是給母羊接羔,要亂哄哄地忙上好幾個星期,這是牧羊日程上最繁忙的季節。每一頭生下來的羊羔都得抓住,在尾巴上套上標誌環,在耳朵上打上記號;如果是一隻公羊,沒有餵養的必要,就得將它閹了。洗去羊羔身上的血是一件醃(月贊)而又令人生厭的活兒,但它是在短時間內從成千上萬只羊羔中吃力地閹割雄羔的唯一方法。羊的兩隻睾丸被手猛地捏住,用嘴咬掉,吐在地上。羊羔的尾巴用無法伸縮的薄箍帶套上,這樣無論是雄羔還是雌羔,它們的尾部都逐漸失去維持活力所必需的血液循環,於是便開始發腫、萎縮、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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