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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梅吉在第九個生日的前六天,菲奧娜·克利裡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裡,除了有過幾次要流產之外,沒發生別的事情,她就自認很幸運了。9歲的梅吉已經到了真正能幫上一把手的年齡了。菲奧娜自己40歲了,這把年紀再生孩子總免不了要經受大傷元氣的痛苦。這個孩子取名叫哈羅德,是個身體嬌弱的嬰兒;醫生定期列家裡來,這在所有家人的記憶裡還是第一次呢。

  然而煩惱不饒人,克利裡的煩惱也有增無已。戰爭帶來的後果許不是興旺發達,而是農村的蕭條。活計愈來愈難找了。

  一天,他們正在喝茶,老安格斯·麥克懷爾特送來了一封電報。帕迪雙手打顫地將它撕開;電報從來不是報告好消息的。除了弗蘭克以外,孩子們都圍了過去,弗蘭克拿起了自己的那杯茶,離開了桌子。菲的目光跟隨著他,但當帕迪哼了一聲時,她的目光又轉了回來。

  「怎麼啦?」她問道。

  帕迪正出神地望著那片紙,就像它帶來了噩耗似的。「艾奇鮑爾德不要咱們了。」

  鮑勃用拳頭狠狠地砸著桌子;他早就盼著能和父親一起去當個剪羊毛的徒弟了,而艾奇鮑爾德的剪毛棚本來是他第一個要去的地方。「父親,他幹嘛要對咱們幹這種狗屁事兒呢?我們本來明天就要動身了。」

  「他沒說原因,鮑勃。我猜是哪個混帳王八蛋包工頭挖了咱們的牆腳。」

  「哦,帕迪!」菲哀歎著。

  躺在火爐邊上的大搖籃裡的小東西哈爾①哭了起來,可是菲還沒來得及挪窩,梅吉已經站起來了。弗蘭克也返回了門裡,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茶杯,仔細地觀察著他父親。

  ①哈羅德的昵稱。——譯注

  「唉,我想我得去見見艾奇鮑爾德,」帕迪終於說道。「現在不到他那兒去剪,另找一家已經太晚了,不過,我打心眼兒裡覺得他得給我個比這更說得過去的解釋。在七月裡威洛比的羊圈開工以前,我們只好指望能找個擠奶的活兒了。」

  梅吉從放在爐子邊上的一大堆白毛巾中挑出了一塊四方的,暖了暖,在案子上小心地鋪開,然後,把那啼哭的孩子從柳條搖籃裡抱了出來。在梅吉像她媽媽一樣一絲不差地、利索地給他換尿布的時候,孩子的小腦殼上長著稀稀拉拉的克利裡家的頭髮在閃閃發亮。

  「小媽媽梅吉。」弗蘭克逗著她說道。

  「我才不是呢!」她憤憤地答道。「我不過是在幫媽媽的忙罷了。」

  「我知道,」他溫和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小梅吉。」他使勁地拉了拉她腦後的白塔夫綢蝴蝶結,把它拉得歪歪斜斜地掛在一邊。

  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來,敬慕地望著他的臉;她的身子又俯在了那正瞌睡的嬰兒的腦袋上。他覺得,看上去她像是已經到了他自己這樣的年齡了,或者甚至比他還要老成。在她這樣一個隻該照看艾格尼絲(現在它已經被遺忘在臥室裡了)的年齡,竟然要幹這種事,不禁使他心裡感到痛楚。要不是為了她和他們的媽媽,那他老早就走了。他愁眉不展地望著他的父親,是他使這個把家里弄得亂糟糟的新生命出世的。他丟了剪羊毛的活兒,真是活該倒黴!

  不知怎麼的,其他的男孩子,甚至連梅吉也從來沒象哈爾這樣使他傷過神;這一回,當菲的腰身開始大起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年齡都已經足夠成婚做父親了。除了小梅吉以外,誰心裡都對此感到不對勁兒,尤其是他的母親。男孩子們的偷窺使她像兔子似地感到膽怯和畏縮;她無怯正視弗蘭克的眼睛,也無法掩飾自己目光中的羞愧。想起哈爾出生的那天晚上從她的臥室裡傳出來的可怕的呻吟和叫喊,弗蘭克反反復複地對自己說,無論哪個女人也不該經受這樣的痛苦;現在他已經成年了,可他還沒象別的人那樣離開家庭去自己謀生。現在你這個當爸爸的把剪羊毛的活兒都丟了,這是活該受罪。一個莊重的男人本來就不該再碰她的。

  他媽媽的頭在嶄新的電燈光下閃著金色的光彩,在她低頭望著坐在長桌那邊的帕迪時,她那純潔的面部輪廓顯示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像她這樣一個可愛而文雅的人是怎樣才嫁給了一個來自高爾韋沼地的巡迴剪羊毛工呢?真是糟踏了她自己,糟踏了她的斯波底①瓷器,她的緞子餐巾和起居室裡的那些未曾示人的波斯小地毯,因為她和那些與帕達地位相當的老娘們兒是格格不入的。她使她們強烈地感到她們的大嗓門兒俗不可耐,放在面前的餐叉超過一把,她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②

  ①喬西亞·斯波底(1733—1797)於1770年在英國斯塔福德郡燒製成的一種細瓷器。——譯注

  ②在體面人家用在時每一道菜用一副刀叉,餐叉超過一把,表示菜的數量不止一道。這裡比喻這些人未經世面。——譯注

  有時在星期天她會走進那冷冷清清的起居室,坐在臨窗的那架古鋼琴旁,彈起樂曲,儘管她由於沒有時間練習,指法早已生疏,除了彈一些最簡單的小片段以外,再也彈不出什麼別的了。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坐在窗下的丁香花與百合花前,閉目諦聽著。那時,他的眼前便飄起一片夢幻似的情景,恍惚看見他的母親身穿鑲有粉色花邊的篷起的長裙,坐在一間寬闊的象牙塔似的屋子裡的一架鋼琴旁,身邊環繞著一根根又長又大的蠟燭。這情景會使他淚落不已。然而,自從警察將他送回家,在穀倉度過了那一夜之後,他再也不掉淚了。

  梅吉把哈爾放回了搖籃裡,走去站在媽媽的身邊。這裡又一個被耽誤了的人。她有同樣驕傲的、善感的面影;她那雙手,那童稚的軀體,都有幾分像菲。當她也成長為一個成年女子的時候,她會很象她媽媽的。誰將要她呢?另一個傻呆呆的愛爾蘭剪毛工,或者韋漢那個牛奶場來的鄉巴佬嗎?那配有更好的命運,可是她生來時運不濟,人人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歲歲年年,他活著就好像為了證實這一點。

  菲和梅吉突然意識到他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們,她們一齊轉過身來,帶著女人們只給予她們生命中最熱愛的人的溫柔沖他微笑著。弗蘭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走出去喂狗了。他恨不得能哭一場,或者去殺個人,去幹能排解這痛苦的任何事情。

  帕迪丟掉了替艾奇鮑爾德剪羊毛的活兒之後三天,瑪麗·卡森的信到了。他在韋漢郵局一拿到信,立刻撕開就看,並隨即像個孩子似地蹦跳著回家了。

  「咱們要到澳大利亞去啦!」他一邊高聲喊著,一邊在瞠目結舌的家人面前揮著那幾張貴重的仿羊皮信紙。

  一陣沉默,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菲異常震驚,梅吉也是一樣,可是每個男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喜悅的神色。弗蘭克的兩眼在閃閃發光。,

  「可是,帕迪,過了這麼些年她怎麼才突然想起了你呢?」菲看完信以後問道。「她不是新近才有錢的,不聯繫也有很長時間了。我從來也不記得她以前提過要幫我們什麼忙啊。」

  「看來她是怕孤零零地死去,」他說道,既是為了使自己、也是為了使菲更相信這一看法。「你看看她是怎麼寫的吧:『我已經上了年紀,你和你的孩子們是我的繼承人。我想,在我去世之前,我們應該見見面,再說,也到了你們學學怎樣管理你們要繼承的產業的時候了。我打算讓你做我的牧場工頭——這是一個鍛練的好機會,你那些到了能幹活年齡的孩子們可以受雇做牧工。德羅海達將成為一個家族企業,由家裡人經營而無須外人插手。』」

  「她說給咱們寄去澳大利亞的錢了嗎?」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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