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荊棘鳥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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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吉,有時候事情並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樣,這一點你應該明白才是。人家總是教我們克利裡家的人,要為所有的人的利益而出力,決不能首先為我們自己著想。可是我不同意,我想,我們應該能夠首先為我們自己著想。我想走,因為我17歲了,到了我自己謀生活的時候了。可是爸說不行,為了全家人的利益,需要我留在家裡。而且,因為我還不到21歲,所以我得按爸說的那樣做。」 梅吉認真地點了點頭,試圖理清弗蘭克對她所作的解釋的頭緒。 「哦,梅吉,我認真地考慮了很長時間。我是要走的,這是肯定無疑的。我知道,你和媽媽會想念我。可是鮑勃很快就長大了。爸和弟弟們是一點兒也不會想我的。爸感興趣的不過是我掙回來的錢。」 「那你還喜歡我們嗎?弗蘭克?」 他轉身把她摟進了懷裡,緊緊地摟著,撫摸著她,痛苦中摻雜著高興,但更多的是傷心、悲苦和渴望。「哦,梅吉!我對你和媽媽的愛比他們全都加在一起還多!天啊,為什麼你不大一點兒,使我可以和你談談呢?也許你這麼小反而更好吧,也許更好一些……」 他突然放開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的頭靠著圓木,前後搖晃著,他的喉嚨和嘴在抽搐著。接著,他望著她說,「梅吉,你再大一點兒,就會更懂了。」 「求你別走,弗蘭克。」她重複道。 他笑了,笑得像是在嗚咽:「哦,梅吉!難道你聽到了什麼嗎?哦,那沒什麼大不了的。主要的是今天晚上你看見我的事對誰也不能講,聽見了嗎?我不想讓他們認為你很清楚這些事。」 「我聽清了,弗蘭克,我全聽清了,」梅吉說。「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別人的,我保證。可是,哦,我真希望你用不著走才好!」 她太小了,除了能告訴他象假如弗蘭克走了,家裡還能有誰說出這類未加思量的心裡話之外,她也講不出更多的東西。他是唯一分開鍾愛她的人,是唯一舉她、抱她的人。在她還小的時候,爸倒是常常抱她的,可是自從她一上學,他就不再讓她坐在他的膝頭上了,也不讓她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了。他說:「梅吉,你現在是個大姑娘了。」而媽呢,老是那麼忙,那麼累,整個兒身心都放在孩子們身上和家務上。和她最貼心的是弗蘭克,弗蘭克是她那有限的天空中的一顆燦爛的明星。他似乎是唯一能從坐著和她談話中體會到樂趣的人,他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解釋萬物。 自從艾格尼絲掉了頭髮那天以後,弗蘭克就無處不在了。儘管她遇到不少傷心事,但哪一件也沒有傷透她的心。不管是藤條,還是阿加莎嬤嬤,或者是蝨子,都是如此,因為還是弗蘭克能給她慰藉呢。 可是她還是站了起來,努力笑了笑:「要是你非走不可的話,弗蘭克,那也沒什麼。」 「梅吉,你該睡覺去了。你最好在媽媽查鋪以前回去。快走吧,趕快!」 這個提醒把她腦子裡的事全趕跑了。她趕緊低下臉,提起了睡衣的後擺,把它從兩腿之間抽了過來:她跑著的時候就像提著一條翻到了前面的尾巴,赤裸的雙腳踩著木條和尖利的木片。 第二天清早,弗蘭克走了。當菲把梅吉從床上拉起來的時候,她又嚴厲又乾脆。梅吉像是讓熱水湯了一下的貓似地跳了起來,自己動手穿著衣服,甚至連那些小扣子都沒用人幫忙扣。 在廚房裡,男孩子們都悶悶不樂地圍坐在餐桌旁,帕迪的椅子是空的。弗蘭克的椅子也是空的。梅吉悄悄地溜進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那兒,嚇得牙齒打顫。早飯以後,菲聲色俱厲地把他們全都趕到外面去了。在穀倉後面,鮑勃把這一新聞透露給了梅吉。 「弗蘭克逃走了。」他吸了一口氣。 「興許,他只不過是到韋漢去了。」梅吉猜道。 「不會的,你這個笨蛋!他跑去參軍了。啊,我希望我也長得夠個兒,跟他一塊去!這個走運的老傻瓜!」 「嗯,我希望他還留在家裡。」 鮑勃聳了聳肩:「你真是個丫頭片子,我就知道黃毛丫頭會這麼說的。」 梅吉沒有理會這句普普通通的挑釁話,她顧自走進家去找媽媽,想問問她能夠做些什麼。 「爸上哪去了?」在菲讓她去熨手帕的時候,她問道。 「上韋漢鎮去了。」 「他能把弗蘭克帶回來嗎?」 菲哼了一下鼻子:「要想在這個家裡保守個秘密簡直是辦不到。不,他心裡也明白,在韋漢是抓不到弗蘭克的,他到那兒是給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軍隊拍電報去了。他們會把他送回來的。」 「哦,媽媽,我希望他們能找到他!我不願意讓弗蘭克走!」 菲把攪乳器裡盛的東西噗地倒在桌子上,用兩塊木拍板使勁地拍著那堆含水的、黃色的奶油。「咱們誰都不願意讓他走。就因為這個爸才去想法讓他們把他帶回來的。」她的嘴顫抖了一會兒,更加用力地拍著那堆奶油。「可憐的弗蘭克!可憐哪,可憐的弗蘭克!」她歎息著,這一聲歎不是沖著梅吉的,而是沖自己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們要替我們還孽債。可憐的弗蘭克,事事不稱心……」這時她發現梅吉停手不熨了,於是就閉了口,不再言語了。 三天以後,警察把弗蘭克帶了回來,送他回來的警士告訴帕迪說,他反抗得很厲害。 「你們倒真有個打架的好手!當他看到軍隊裡的那些小夥子們發覺了他的時候,他撒腿就跑。他奔下臺階,跑到了大街上,後面有兩個士兵在追他。要不是他運氣壞,正碰上一個巡邏的警官的話,我估計又得叫他跑脫了。他還狠狠地幹了一架呢;用了五個人才把手銬子給他銬上。」 他邊說著,邊解下了弗蘭克身上那沉重的鐵鍊,粗暴地把他推到了前門。他被帕迪的身子絆住了,他馬上往後退縮著,仿佛這種觸碰刺痛了他似的。 孩子們躲在離大人20英尺遠的房子邊上,觀望著,等待著。鮑勃、傑克和休吉直楞楞地站著,巴不得弗蘭克再幹上一架。斯圖爾特只是文靜地觀看著,這文靜出自那顆平和而又富於同情的幼小的心靈。梅吉兩手捂在臉蛋上,由於非常害怕有人會傷害弗蘭克而揉搓著臉頰。 他首先轉過身來望著他的母親,那雙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著一種從未用語言表達過的隱秘而又痛苦的感情,這是前所未有的。帕迪那兇狠而又陰沉的目光鎮住了他,那目光充滿了輕蔑和嚴峻,仿佛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弗蘭克那耷拉著的眼皮使他更有理由怒氣衝衝了,自從那天以後,除了普通的客套以外,帕迪再也不和弗蘭克說話。但是,弗蘭克覺得最難堪的莫過於面對那幫孩子們了。他感到羞愧和窘迫,生氣勃勃的鳥被從廣闊無垠的天空趕了回來,翅膀被剪去,歌聲被茫茫的沉寂吞沒。 梅吉一直等到菲的例行夜間查鋪過去之後。才爬出了敞開的窗口,向後院走去。她知道弗蘭克會呆在什麼地方,他高高地躺在穀倉裡的乾草堆上,平安地躲過了窺探的眼睛和他的父親。 「弗蘭克,弗蘭克,你在哪兒?」當地拖著腳步走進了悄然無聲的黑沉沉的穀倉時,她小聲地喊道。她像個動物一樣用腳趾敏感地探著前面情況不明的地面。 「我在這邊,梅吉。」傳來了他疲倦的聲音,這聲音簡直完全不像弗蘭克的聲音了,既無生氣又無熱情。 她順著聲音走到了他四仰八叉地躺著的乾草堆上,蜷伏著依偎在他的身邊,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胸膛。「哦,弗蘭克,你回來了,我真高興啊。」她說道。 他哼了哼,在草堆裡往下滑了滑,直到身子滑得比她還低,然後把頭放在她的身子上。梅吉抓著他那又厚又直的頭髮,低聲地哼唱著。穀倉裡一片漆黑,無法看見她,但這無形的同情使他的感情開了閘門。他流淚了,身子痛苦地扭動著,他的目光打濕了她的睡衣。梅吉沒有哭。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中有些東西已經相當老成了,已經像一個女人那樣能感到被別人所需要時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歡樂了;她坐在那裡,輕輕地搖著他的腦袋,一前一後,一前一後,直到他的悲傷煙消雲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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