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荊棘鳥 | 上頁 下頁


  這11個人帶著他們從騎警那裡得到的朗姆酒、麵包和幹牛肉,艱難地穿過了幾英里的寒冷的雨林地帶,出現在霍巴特的一家捕鯨場裡,他們從那裡偷了一艘長艇,在沒有食物、沒有水也沒有帆的情況下,就啟航漂渡塔斯曼海。當這艘長艇被沖上新西蘭南島的荒蠻的西海岸時,羅德裡克·阿姆斯特朗和另外兩個人還活著。他從來沒有談起過那次令人難以置信的旅程,但隱約聽說,這三個人是靠殺害同伴中的弱者而生存下來的。

  這是發生在他被遣送出英國以後僅僅九年的事。他依然是個年輕人,可看上去卻像60歲了。頭一批由官方批准的移民于1840年到達新西蘭的時候,他已經在南島的富饒的坎特伯雷區開墾出了土地,和一個毛利女人「結了婚」,生了13個漂亮的半波利尼西亞血統的孩子。到1860年,阿姆斯特朗家成了移民貴族,他們把男孩子送回英國,在名牌學校念書,他們以自己的詭詐和貪得無厭充分證明了他們不愧是這位非凡的、令人生畏的人的地地道道的後裔。1880年羅德裡克的孫子詹姆斯生了菲奧娜。她是他15個孩子中唯一的女兒。

  如果說非奧娜依然懷戀她童年時代那較為嚴格的新教徒的教儀的話,那她也從來沒有說明過。她容忍了帕迪的宗教信仰,和他一起去做彌撒,注意叫孩子們去朝禮至高無上的天主教的上帝。可是,由於她從來沒有皈依天主教,因此有些日常敬神的細微末節也就免去了,譬如飯前的祈告和睡前的祈禱。

  梅吉除了在18個月以前至韋漢的雜貨店裡去過一次以外,還從來沒到過比窪地裡的庫房和鐵匠鋪離家更遠的地方呢。在她上學的第一天早晨,她激動得直噁心,把飯都嘔了出來,這使她不得不急急忙忙地回到臥室裡,又是洗臉,又是換衣服。她脫下了那件有又大又白的海員領的漂亮的海軍藍新衣服,穿上了她那件棕色的、不入眼的棉絨襯衫,這件衣服的領子很高,圍著她那小小的脖子,好像要把她悶死似的。

  「梅吉,看在老天的份兒上,下回你覺得要吐的時候,別光坐在那兒,等到吐出來才說話,我有一大堆東西要收拾,還有好多別的事要幹呢!現在,你得趕快啦,要是你趕不上打鐘,遲到了,阿加莎嬤嬤會用藤條揍你的。要規矩點兒,當心你的哥哥們!」

  菲終於把梅吉推到門外的時候,鮑勃、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在前門那兒蹦蹦跳跳得正吹呢。她午餐吃的果醬三明治放在一個舊書包裡。

  「來呀,梅吉,要遲到了!」鮑勃喊叫著,順著路走了。

  梅吉望著她哥哥們越來越小的身影,跑步緊跟著。

  現在是早晨七點過一點兒,柔和的太陽已經升起有幾個鐘頭了;除了草蔭深處以外,草上的露水都已經幹了。韋漢的道路是一條滿是轍印的士路,兩邊是深紅色的路面,中間隔著一片寬闊的淺綠色草地。道路兩旁,白色的水芋百合和桔黃色的旱金蓮花在深深的草叢中爭相怒放;那裡的整整齊齊的木柵欄,劃出了所有權的界限,警告別人不得擅入。

  鮑勃總是站在沿著右手上方的柵欄步行上學,他的書包總是擺平了頂在頭上,而不是背著的。左手的柵欄是屬￿傑克的,這樣,這條路就成了三個小克利裡的領地了。在長長的、陡峭的小山頂上,他們得從打鐵鋪子所在的窪地爬上羅伯遜路和韋漢路相交的地方。他們逗留了一會兒,喘著粗氣,五個明亮的腦袋在雲海漫漫的天空閃著光。下山的那一段路是最愉快的了。他們手拉著手,在路邊的草叢裡飛跑著,直到那草從消失在一片花叢之中。他們希望能有時間從查普曼先生的柵欄底下溜進去,像圓石頭子兒一樣一路滾下山去。

  從克利裡家到韋漢有5英里,當梅吉看到遠處的電線杆的時候,她的兩條腿抖了起來,襪子也褪下來了。

  鮑勃一邊用耳朵聽著集合的鈴聲,一邊不耐煩地瞟著她;她吃力地向前走著,提著襯褲,時不時苦惱地喘著粗氣。她那濃密的頭髮下的臉蛋是粉紅色的,但卻又出奇的蒼白。鮑勃歎了口氣,把書包遞給了傑克,雙手叉在自己燈籠褲的兩側。

  「來,梅吉,剩下的路我背著你走吧。」他狠狠地說道,瞪著眼望著他的兄弟們,免得他們錯以為他的態度軟下來了。

  梅吉爬到他的後背,抬起兩條腿勾住他的腰,把頭舒舒服服地枕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現在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看看韋漢鎮了。

  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韋漢鎮比一個大村子大不了多少,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一條柏油路的兩旁。最大的建築物是那座兩層樓的地方旅館,遮蔭篷使陽光照不到人行道上;沿著路邊的溝渠,有一排柱子支撐著那這篷。百貨店是第二座最大的建築物,也有其遮陽篷引以自豪,在它那堆垛狼藉的窗戶下放著兩張長木條凳,可供過往行人歇息。共濟會的門前立著一根旗杆,杆頂上有一面破舊的英國國旗在疾風中飄動著。由於在那個時候,這裡還沒有修車鋪,非馬拉車輛的數量寥寥可數;可是在共濟會的附近卻有一家鐵匠鋪,它的後面是馬廄,靠近料槽的地方直挺挺地豎著一個油泵。這塊殖民地上唯一真正引人注目的建築物是那座獨具一格的豔藍色的商店,這與不列顛的風格大不相同,而其它的建築物則一律油漆成深棕色。公共學校和英國教會的教堂並排著,恰好與天主教聖心教堂和教區學校面面相對。

  在幾個克利裡路過百貨店的時候,天主教堂的鐘聲敲響了,公共學校門前柱子上的大鐘也跟著低沉地響了起來。鮑勃連忙小跑起來,當他們走進礫石漫地的院子時,五十來個孩子正在一個揮舞著藤條的小個子修女面前站隊,那藤條比她的身子還要長呢。用不著吩咐,鮑勃就帶著弟妹們站到了隊伍的一邊,眼睛一個勁兒盯著那藤條。

  聖心女修道院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築,可是因為它坐落在離開道路較遠的一道柵欄後面,所以不容易一眼就看清楚。擔任學校教職的慈悲修女會的三位修女和第四位修女住在樓上,這第四位修女擔任管家,從來沒有照過面。樓下有三間大屋子,學校就在那裡教課。這座矩形的樓房有一圈寬闊而陰涼的走廊,遇上陰天下雨,就允許孩子們在遊戲和吃午飯時間斯斯文文地坐在那裡,天晴的日子,是不允許孩子們落腳的。幾棵高大的無花果樹遮蓋住了寬闊場地的一部分,學校後面,有一片墁坡地伸向一塊圓形的草場,它被委婉地稱之為「板球場」,因為打板球是那塊地方所進行的主要的活動。

  正當小學生們隨著凱瑟琳嬤嬤在學校的那架小鋼琴上所奏出的「忠於我們的上帝」的樂曲聲走進去時,鮑勃和他的弟兄們不去理會那些已經站著隊的孩子們所發出的竊笑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阿加莎修女只是等到最後一個孩子的身影消失以後,才收起她那刻板的姿式;她邁著大步走到克利裡家的幾個孩子們等著的地方,她那厚實的嘩嘰裙子專橫地把地上的砂石掃向一旁。

  梅吉以前從沒見過修女,因此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她看到的情況的確實少見:阿加莎嬤嬤的身上只露出了臉和雙手,其餘就是漿得雪白的修女頭巾和胸巾了,它們在其黑無比的衣服的襯托下,耀人眼目。

  阿加莎修女那粗壯的腰上圍著一條寬皮帶,皮帶套在一個鐵環上,環上掛著一大串用結實的繩子串起來的木念珠。阿加莎嬤嬤的皮膚永遠是紅的,一來是因為它過於乾淨,二來是因為那壓得緊緊的頭巾褶邊裹著她的頭,只露出了前面中間的一部分,她的臉因而顯得過於超凡拔俗,難於稱之為臉了。她的下巴上長滿了一撮撮的汗毛,它們被頭巾毫不留情地擠壓著。她的嘴唇乾癟得成了一條細縫,幾乎看不見了,這是由於她五十多年前在基拉爾尼修道院的溫暖懷抱裡立下誓言,到這季節顛倒的窮僻的殖民地來當修女的艱苦生活所造成的。她鼻子的兩側各有一塊緋紅的疤痕,這是她那副圓形眼鏡的鋼框壓出來的,眼鏡的後面閃著一雙淺藍色的、嚴厲而又疑心重重的眼睛。

  「喂,羅伯特·克利裡,你怎麼遲到了?」阿加莎嬤嬤那一度是操著愛爾蘭腔的、乾巴巴的嗓音厲聲喝道。

  「對不起,嬤嬤。」鮑勃毫無表情地答道,他那雙翠藍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那前後揮動著的藤條尖。

  「你為什麼遲到?」她又問了一遍。

  「對不起,嬤嬤。」

  「羅伯特·克利裡,這可是新學期的第一天早晨,我以為在這一天早晨你是會儘量準時到校的,即使在別的時候你不這樣做。」

  梅吉發著抖,但還是鼓起了勇氣說:「哦,對不起,嬤嬤,這是我的錯!」她尖聲說道。

  那雙淺藍色的眼睛離開了鮑勃,似乎想要把梅吉的靈魂徹底地看個透似的。這時,她天真無邪地站在那裡,仰臉望著,她沒有意識到,她破壞了師生之間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的激烈的對話中那首要的行為準則,即決不要自動打報告。鮑勃飛快地在她的腿上踢了一下,梅吉莫名其妙地斜眼看了看他。

  「為什麼是你的錯?」嬤嬤用一種梅吉聞所未聞的最冷冰冰的聲調問道。

  「嗯,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噁心,把吃的東西全都吐在襯褲上了,所以媽媽只好給我洗了洗,換了身衣服。是因為我。我們才都遲到了。」梅吉天真地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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