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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三


  博加特廖夫惡狠狠朝他瞅了一眼,歎了日氣說:「就是所有鄧尼金分於和別的什麼三八蛋們……都來磕頭請我,我也不走啦!排好隊在那裡等,凍得我渾身直哆嗦,就像嚴寒中的狗,可是毫無結果。恰好輪到我這兒就卡住啦。有兩個人站在我前頭,放過去一個人,另外一個就不行啦。半個炮兵連都甩下來啦,哼,這算怎麼回事兒呀,啊!」

  「他們就這樣拿你們哥兒們開心!」葉爾馬科夫大笑不止,把酒都灑在地上,給博加特廖夫滿滿地斟了一杯酒精。「哪,為你的不幸於一杯吧!也許你還要等候他們來苦苦哀求你走吧?你看看窗外,是不是弗蘭格爾將軍請你來啦?」

  博加特廖夫一聲不響地小口啜著酒精。他根本無心開玩笑。而葉爾馬科夫和裡亞布奇科夫——已經喝得大醉——還把家主人老太婆灌得頂到了嗓子眼兒,又商量到什麼地方去找個拉手風琴的來。

  「你們最好是到火車站去,」博加特廖夫建議說,「那兒正在搶火車哪。整列車裝的全是軍裝。」

  「要那些軍裝有他媽的什麼用啊!」葉爾馬科夫喊道。「你扛來的這些軍大衣咱們足夠穿的啦!多餘的東西反正紅軍也要拿走。彼得羅!你這個捉狗的夾子!我們正在商量去參加紅軍哪,明白嗎?要知道,咱們是哥薩克,對嗎?如果紅軍給咱們留條活路,咱們就去給他們於!咱們是頓河哥薩克!是純粹的。一點雜質也沒有的頓河哥薩克!咱們的職責就是大砍大殺。你知道我是怎麼砍人的嗎?像砍白菜一樣!你站好,我拿你當靶子試試看!害怕了嗎?不管砍什麼人,對咱們來說全是一樣,有的可砍就行,我說得對嗎?麥列霍夫?」

  「別惹我吧!」葛利高裡疲倦地揮了揮手說。

  葉爾馬科夫斜著血紅的眼睛,想去拿放在箱於上的馬刀。博加特廖夫毫無惡意地推開他,請求他說:「你別鬧得太離格啦,武士阿尼卡,不然我一下子就把你制得服服帕帕。規規矩矩地喝吧,你可是軍官哪。」

  「我不希罕這軍官官銜!這臭玩意兒只會叫我心煩,就像是豬戴的枷板一樣。別噁心我啦!你也是個官兒嘛。讓我給你把肩章也撕下來,好嗎?彼加,我的可憐的人哪,等等,等等,我馬上就把肩早……

  「現在還不是時候,用不著急著撕它們,」博加特廖夫笑著推開發酒瘋的朋友說。

  他們一直喝到天亮。還是在黃昏的時候,就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幾個不認識的哥薩克,其中一個帶著架兩排鍵的手風琴。葉爾馬科夫跳起卡紮喬克舞,一直跳到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才罷休,大夥兒把他抬到大櫃旁邊,他立刻就不舒服地向後仰著腦袋,大叉開腿,在光地上睡著了。這一場不愉快的狂歡一直持續到天亮。「我是庫姆沙特斯克人!……是這個鎮上的人!從前我們那兒的公牛高得你連犄角都夠不到!馬像獅子一樣兇猛!可是現在家裡還剩下些什麼東西呢?只剩一條癩皮狗啦!就連這條狗也快要死啦,因為沒有東西喂它……」一個偶然認識的、來參加狂歡的上了點年紀的哥薩克醉醺醺地大哭著說。一個穿著破棉襖的庫班人請手風琴手拉一支那烏爾舞曲,然後,瀟灑地把兩手一攤,輕捷得驚人地在屋子裡跳了起來,葛利高裡覺得這個庫班人穿的山民靴子的靴底好像沒挨著肮髒不平的地面似的。

  半夜裡,有個哥薩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了兩個高高的小口陶瓶;瓶肚上貼著爛掉一半的黑色商標,瓶口用火漆封著,櫻桃紅色的火漆印下面耷拉下沉重的鉛封。普羅霍爾把大陶瓶在手裡捧了半天,吃力地翁動著嘴唇,竭力想辨認出商標上的外國字來,不久前剛醒過來的葉爾馬科夫從他手裡把瓶子搶過去,放在地上,拔出馬刀。普羅霍爾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來,葉爾馬科夫已經斜砍一刀,把瓶口砍成了四瓣,大聲喊道:「快拿傢伙來!」

  芳香味撲鼻的濃葡萄酒大家一會兒就喝光了,之後,裡亞布專科夫讚不絕口地咂了半天舌頭,嘟噥說:「這不是葡萄酒,這是聖餐儀式上喝的酒!這種酒只有在臨終前才能喝,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資格喝,只有那些一輩子不賭錢、不抽煙和沒動過女人的人才能喝到……總而言之,這是大主教喝的酒!」這時候普羅霍爾才想起來,他的袋子裡還裝著幾罐藥酒「等等,普拉東,你別吹得太神啦!我還有比這更好的酒呢!你這酒不過是——狗尿,我從酒庫里弄來的,那才是真正的美酒呢!用蜜加乳香做的,也許還要好呢!老兄,這不是什麼大主教喝的酒——簡直是禦酒!從前沙皇喝.現在輪到咱們喝啦……」他開著酒罐,大吹特吹說。

  貪酒的裡亞布奇科夫一口就把深黃色的稠液喝下了半杯,臉色立刻變得煞白.眼睛大瞪起來。

  「這不是葡萄酒,是石碳酸!」他聲音嘶啞地叫著,氣得把杯子裡剩下的藥水倒在普羅霍爾的襯衣上,搖搖晃晃地走到過道裡去。

  「他胡說,這渾蛋!這是英國葡萄酒!上等好酒!弟兄們,別相信他的昏話!」普羅霍爾大聲吼叫,竭力想把醉漢們的吵聲壓下去。他一日喝幹一杯,臉色立刻變得比裡亞布奇科夫還白。

  「喂,怎樣?」葉爾馬科夫翕動著鼻翅,望著普羅霍爾的變得發呆的眼睛,逼問道。「這宮廷玉液怎麼樣?有勁頭兒嗎?好喝嗎?鬼東西,你說話呀,不然我可要用這罐子砸你的腦袋啦!」

  普羅霍爾搖了搖腦袋,一聲不響忍耐著痛苦的煎熬,然後,打了個嗝兒,急忙跳了起來,也跟著裡亞布奇科夫跑了出去。葉爾馬科夫忍著笑,鬼鬼祟祟地朝葛利高裡擠了擠眼兒,走到院子裡去。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屋子裡來。他那雷鳴似的大笑聲壓下了所有人的聲音。

  「你這是怎麼啦?」葛利高裡疲倦地問,「你笑什麼呀,胡塗蟲?打牌贏錢啦?」

  「噢喲,小夥子,你快去看看吧,他們吐得腸子肚子都翻過來啦!你知道他們喝的是什麼嗎?」

  「什麼!」

  「英國的滅虱油!」

  「你就胡說吧!」

  「真的!我自己也到倉庫裡去過,起初也以為是葡萄酒呢,後來我問一位軍官:『這是什麼東西,醫官老爺?』他說:『藥。』我問:『這種藥是不是可治百病呢?是不是像酒精一樣呀?』他說,『根本不是,這是協約國送給咱們的滅虱油啊。這是外用藥,可千萬不能喝呀!」

  「你這個惡棍,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呀?」葛利高裡生氣地責駡他說。

  「他們在投降以前把肚子清理清理,也不錯,放心吧,死不了的!」『葉爾馬科夫擦去笑出來的眼淚,有點幸災樂禍地補充說:「這樣他們以後喝酒就會謹慎一些,不然都來不及替他們收抬桌子上的杯於對貪杯的人應該這樣教訓教訓!喂,怎麼樣,咱們是現在喝呢,還是再等一會?來為咱們的末日幹一杯好嗎?」

  黎明前,葛利高裡走出屋於,站在臺階上,手哆嗦著卷了一支煙,背靠在被霧氣浸濕的牆上,站著抽了半天煙。

  醉漢們的喊叫聲、手風琴的嗚咽聲和狂放的日哨聲不停地在屋子裡響著;舞迷們的靴後跟不停地發出單調的劈啪聲……風從海港吹來低沉濁重的輪船汽笛聲;碼頭上的人聲交織成一片,不時被響亮的日令聲、馬嘶聲和機車汽笛聲劃破戰鬥正在通涅利納亞車站方面的什麼地方進行一大炮低沉地轟鳴著,在炮聲間歇時一隱約可以聽到激烈的機槍的射擊聲。一顆光芒四射的信號彈在馬爾霍特山口後面高高地升上天空一瞬間可以看到一片綠色的透明光亮映照著的婉蜒起伏的山峰,然後,三月夜晚如漆的黑暗又吞沒了山峰,大炮的轟鳴聲變得更清楚。更頻繁了,幾乎交織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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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從海上吹來帶濃重鹹味的冷風。它把一種奇特的、陌生地方的氣息吹到岸上來。但是對於頓河人來說,不僅風是陌生的,——在這個被穿堂風吹透的、寂寞的海濱城市裡,一切都是陌生的、異鄉的。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站在防波堤上,等候上船……岸邊,頂著白沫的綠色波浪在翻滾。感覺不到溫暖的太陽透過黑雲冷眼看著大地。英國和法國的魚雷艇在港灣裡冒著煙Z一艘無畏艦像座陰森的灰色山峰高聳在水面上。軍艦的上空籠罩著黑色的煙霧。碼頭上是一片不祥的寂靜。不久前那艘最後的運輸艦在那裡停靠。搖晃過的碼頭邊,水裡漂浮著軍官的馬鞍、皮箱、毯子、皮襖、包著紅色天鵝絨的椅於,還有些匆匆忙忙從跳板上扔到水裡去的零碎東西……

  葛利高裡從早晨就來到碼頭上;他把馬交給普羅霍爾以後,在人群裡擠了半天,尋找熟識的人,聽著不連貫的驚慌的談話。他眼看著一個退伍的老上校在「聖光榮號」艦的跳板旁邊自殺了,因為警衛人員不讓地上船。

  在自殺以前幾分鐘,這位身材矮小。行動慌張、腮幫子上長滿灰白色硬毛、有了肉囊的眼睛己經哭腫了的上校抓住警衛隊長的武裝帶,苦苦地哀求了半天,不斷地捋鼻涕,用髒手絹去擦被煙草熏黃的小鬍子、眼睛和直哆嗦的嘴唇,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下了決心……立刻就有個機靈的哥薩克從死者帶熱氣的手裡抽出閃著藍光的手槍,穿著淺灰色軍官大衣的死屍像截木頭似的被眾人的腳踢到箱子堆旁邊去,跳板附近擠的人更多了,排隊等上船的人群裡爭鬥得也越來越厲害,難民們沙啞、憤怒的吼聲越來越刺耳。

  等到最後一隻輪船搖晃著開始駛離碼頭的時候,人群裡響起女人的哭號聲、歇斯底里的呼喊聲。咒駡聲……輪船汽笛短促低沉的鳴聲還沒有消逝,一個戴狐皮三耳帽的青年加爾梅克人撲通一聲跳到海裡,跟在輪船後面批起來。

  「忍不住啦!」一個哥薩克歎了口氣說。

  「那就是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下來,」站在葛利高裡身旁的一個哥薩克說。「那就是說,他對紅軍太恨啦……」

  葛利高裡咬緊牙關,盯著在水裡袱的加爾梅克人。他的胳膊劃得越來越慢,肩膀也越來越多地沉進水裡。浸透了的棉襖直往下墜他。海浪從加爾梅克人頭上沖下火紅的狐狸皮帽並向岸邊推來。

  「他要淹死的,這該死的異教徒!」一個穿緊腰外衣的老頭子惋惜地說。

  葛利高裡猛然轉身,朝馬走去。普羅霍爾正在興致勃勃地跟馳馬來到他面前的裡亞布奇科夫和博加特廖夫談話。裡亞布奇科夫一看見葛利高裡,就在馬上扭動著身於,焦急地用靴後跟刺了一下馬,喊道:「你快點兒來吧,潘苔萊維奇!」他沒有等到葛利高裡走近,就從老遠喊:「現在還不晚,咱們走吧!我們集合了有半個連的哥薩克,打算去格連吉克,然後再從那兒去格魯吉亞。你怎麼樣!」

  葛利高裡雙手深深地插在軍大衣的日袋裡,默默地用肩膀推開毫無目的地聚集在碼頭上的哥薩克,走了過來。

  「你去不去呀?」裡亞布奇科夫走到緊跟前,逼問道。

  「不,我不去。」

  「有位中校人夥,跟我們一塊兒走。他非常熟識那山的道路。他說:『我閉著眼睛也能把你們領到梯比裡斯!」咱們走吧,葛利沙!從那兒到土耳其去,啊?應該逃命才對呀!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可你,怎麼還像條死魚一樣……」

  「不,我不去。」葛利高裡從普羅霍爾的手裡接過馬韁繩,艱難地、像個老頭子似的騎到鞍子上。「我不去、沒有意思。而且也有點兒晚啦……你瞧!」

  裡亞布奇科夫回頭一看,絕望中憤怒地把馬刀上的穗子揉成一團,扯了下來:紅軍的散兵線正從山上下來。水泥廠附近響起了激烈的機槍聲。鐵甲車上的大炮對著紅軍的散兵線打去。第一顆炮彈在阿斯蘭季磨坊附近爆炸了。

  「回住處去,弟兄們,跟我走!」葛利高裡心情愉快了一些,不知道怎麼突然振作起來,命令道。

  但是裡亞布奇科夫抓住葛利高裡的馬造繩,驚駭地喊叫:「沒有必要啦!咱們就留在這兒吧……要知道,當著大家的面,死也壯烈嘛……」

  「唉,見你的鬼,跟我走!為什麼死呀?你瞎說些什麼?」葛利高裡非常惱火,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從海上傳來一聲雷鳴般的轟隆聲把他的聲音壓了下去一英國無畏艦「印度皇帝號」離開了盟國俄羅斯的海岸,轉了個彎.用艦上的幾尊十二英寸口徑的大炮射來一批炮彈,掩護正駛出港灣的輪船,轟擊著向城郊沖來的紅軍和綠軍的散兵線,並把炮彈打到山口處,那裡出現了紅軍炮兵。英國人的炮彈沉重地吼叫著,從擁擠在碼頭上的哥薩克們的頭上掠過。

  博加特廖夫勒緊馬韁,勒往往後群的戰馬,透過射擊的轟隆聲喊:「好啊,英國大炮叫得夠凶的呀!可是他們白惹紅軍生氣!他們的射擊毫無益處,只不過瞎鬧騰一氣……」

  「叫他們去這惹紅軍吧!對咱們反正是一樣,」葛利高裡笑著策動自己的馬,沿街走去。

  從轉角處迎著他們飛出六個騎馬的人,都拔出刀來,瘋狂地奔馳最前面的一個騎士的胸前掛著一條像傷口似的血紅的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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