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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八


  普羅霍爾沒有得到葛利高裡的什麼同情,好久沉默不語,有時候走上一個鐘頭.也不說一句話,總是那麼愁眉苦臉的。

  在路上奔波的白天,葛利高裡已經覺得長得煩人,而無盡頭的。漫長的冬夜就更長得可怕啦。所以他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當前的事情和回憶往事。腦子裡長時間地翻騰著在自己畸形的、糟亂如麻的生活中逝去的歲月。坐在爬犁上,迷離恍惚的目光凝視著死氣沉沉。大雪覆蓋的草原,或者夜裡閉上眼睛,咬著牙,躺在氣悶的、擠滿人的小屋子的一角裡,——他惟一思念的就是病危的、昏迷不醒的、被扔在荒僻的小村裡的阿克西妮亞以及留在韃靼村的親人們……那裡,頓河地區已經建立了蘇維埃政權,葛利高裡總在憂傷,擔心地問自己:「他們真會為了我而去虐待媽媽或者杜妮亞什卡嗎?」他立刻又開始安慰自己,回想起在路上已經聽到無數次的傳說,都說紅軍戰士不擾民,對他們佔領的村鎮裡的老百姓都很好。擔憂的心情漸漸平息下來,那種老母會為他的所作所為負責的想法,已經顯得非常荒唐和毫無根據了。一想到孩子,葛利高裡就立刻愁腸寸斷。他擔心家人恐怕無力使他們免於傷寒,同時又覺得,自從娜塔莉亞死後,他對孩子們的鍾愛,任何痛苦都已經不能像這種愛那樣使他動心……

  在薩爾斯克的一個過冬地區,葛利高裡和普羅霍爾住了四天,讓馬休息一下。這幾天,他們曾多次談到將來怎麼辦。剛到過冬地區的第一天,普羅霍爾就問:「咱們的部隊能在庫班地區站住腳,還是要繼續往高加索退呢?你怎麼看?」

  「不知道。不過對你來說,還不是一樣嗎?」

  「真是豈有此理!這對我怎麼會是一樣呢?這不是要把咱們趕到回教徒的土地上去,趕到土耳其附近的地方,去吃清水煮蘿蔔嗎?」

  「我又不是鄧尼金,請你也不要問我在往哪兒趕咱們,」葛利高裡不高興地回答說。

  「我這是因為聽到這樣的消息才問你的,好像又開始在庫班河沿岸進行防禦戰啦,等春天一到,就可以回家去啦。」

  「誰去進行防禦戰呀?」葛利高裡冷笑說。

  「這還用問,當然是哥薩克和士官生啦,此外還有誰呀?」

  「淨說昏話!你的眼睛瞎啦,你看不見周圍發生的事情嗎?大家都一心在想趕快逃跑,誰會去進行防禦戰呀?」

  「唉,小夥子,我自個兒也看得出咱們是完啦,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還不願相信……」普羅霍爾歎了口氣說。「唉,萬不得已,就漂洋過海,或者像蝦一樣爬到外國去,你怎麼樣?去嗎?」

  「你呢?」

  「我的態度是這樣:你上哪兒去,我就上哪兒去。如果人們都去,我也不能一個人留在這兒呀。」

  「我也是這樣想。既然咱們已經加入了羊群,那就只能跟在綿羊後頭走啦……」

  「可是那些綿羊有時候他媽的會瞎跑……不,你別說這逗笑的話啦!你說真心話!」

  「別說啦!車到山前必有路。咱們幹嗎要庸人自擾呢!」

  「好好,阿門!我不再問你啦。」普羅霍爾同意說。

  但是第二天,他們去收拾馬的時候,普羅霍爾又談起老問題來了。

  「你聽說綠軍的事了嗎?」他裝作好像在觀察三齒叉的叉柄似的,小心翼翼地問。

  「聽說啦,怎麼啦?」

  「怎麼又出來了什麼綠軍呀?他們擁護誰?」

  「擁護紅軍。」

  「為什麼管他們叫綠軍呢?」

  「鬼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兒,大概是因為他們總藏在樹林子裡,所以才這樣稱呼他們的。」

  「是不是咱倆也去綠一下呢?」普羅霍爾想了半天以後,膽怯地提議說。

  「我好像沒有胃口。」

  「可是除了綠軍之外,還有什麼軍隊,能使我們儘快回家去呢?我他媽的反正都一樣——綠軍也好,藍軍也好,或者是什麼蛋黃色的軍隊也好,只要這些人反對戰爭,肯把當兵的人放回家去,不管是什麼顏色的,我都甘心情願地浸進去染一染……」

  「你再忍耐一會兒吧,也許會有這種軍隊的,」葛利高裡勸他說。

  一月底,在一個霧濛濛的融雪的日子的中午,葛利高裡和普羅霍爾來到白土鎮。鎮上擠了一萬五千多難民,其中有一大半是害斑疹傷寒的。許多穿著英國軍大衣、短皮襖和棉襖的哥薩克,在街上找住處和喂馬的草料,到處是騎馬的人和車輛在亂竄。人家的院子裡,幾十匹瘦弱的馬站在槽邊,有氣無力地嚼著乾草;大街上、小胡同裡,到處是扔棄的爬犁、四輪車和子彈箱。走過一條街時,普羅霍爾仔細看了看拴在柵欄上的一匹高大的棗紅馬說:「你看,這是安得留什卡親家的馬呀!那就是說,咱們村的人在這兒呀。」於是趕緊從爬犁上跳下來,走進屋子裡去打聽。

  過了幾分鐘,安得烈·托波利斯科夫——普羅霍爾的于親家和鄰居——披著軍大衣,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他由普羅霍爾陪著,莊重地走到爬犁跟前來,把散發著馬汗氣味的黑手伸給葛利高裡。

  「你是跟著村子裡的難民車隊一起走嗎?」葛利高裡問。

  「一起兒受罪的。」

  「好,快說說,你們一路上怎麼樣!」

  「一路的情形就不用說啦……每天宿營後,都要留下些人和馬…·」

  「我老爹還好嗎?」

  托波利斯科夫的視線避開葛利高裡,朝別處看著,歎道:「不好啊,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糟得很哪……為他老人家祝福吧,昨天傍晚他已經歸天,辭世啦……」

  「已經埋了嗎?」葛利高裡臉色煞白,問道。

  「我說不好,今天我沒有到那兒去過。走吧,我告訴你那座房子……親家,往右拐,街口右手第四座房子就是。」

  普羅霍爾把爬犁趕到一座寬敞的鐵頂房子旁邊,讓馬停在木柵欄旁邊,但是托波利斯科夫卻請他趕進院子去。

  「這兒也很擠,住了二十來個人,不過你們就在這裡擠一下吧,」說完了,從爬犁上跳下去開大門。

  葛利高裡頭一個走進燒得很暖和的屋子裡。地板上躺著。坐著擠滿了熟識的同鄉。有的在修理鞋子和馬套,有三個坐在桌邊喝菜湯,其中有跟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搭夥同行的別斯赫列布諾夫老頭子。哥薩克們一看見葛利高裡都站了起來,同聲答覆了他的簡短問候。

  「我父親在哪兒?」葛利高裡往下搞著皮帽子,打量著房間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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