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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七


  「可憐!他們那麼多,你可憐得過來啊,你看他們有多少!老爺,您把我們都擠走啦……」

  葛利高裡一隻手貼在胸前,對主人夫婦說話的時候,聲音裡充滿了不符合他性格的乞憐口氣,幾乎是祈禱說:「善人們哪!看在基督面上,救救我吧。我再也不能帶著她上路啦,她會死在路上的,答應我把她留在你們家吧。我給你看護的費用,你們要多少就給多少,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們的恩情……請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要拒絕,行行好吧!」

  起初主人斷然拒絕了,推說沒有工夫照料病人,而且病人擠得他們沒有地方住了,可是後來,吃完飯,又說:「當然,誰願意白照看她呢。您打算出多少照看費呀?對於我們的照料,您願意出多少錢?」

  葛利高裡把口袋裡所有的錢統統掏了出來,遞給房主人。房主人猶豫不決地接過一遝子頓河政府發的票子——用唾沫沾濕手指頭,數了數錢,問:「您沒有尼古拉票子嗎?」

  「沒有。」

  「也許有克倫斯基的票子吧?您這些票子太不可靠啦……」

  「我也沒有克倫斯基的票子。您要願意,我可以把馬留給您。」

  主人思量了半天,然後若有所思地回答說:「不行。當然,我倒很願意要馬,對我們種莊稼的人來說,馬是頭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現在這年月可不行啦!不是白軍,就是紅軍,反正他們要把馬牽走,哪兒會輪到我來用呢。你看,我只有一匹瘸腿的小騾馬,就這我也整天擔驚受怕,生怕他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把它也牽走。」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像在為自己辯解似地補充說:「您別以為我這個人太貪心了,絕對不是!不過請您自個兒想想看,老爺!她也許要躺上一個月,或者還要多,一會兒要給她端這個,一會兒又拿那個,還要養活她吧,麵包。牛奶,什麼雞蛋啦。肉啦,要知道,這都是值錢的呀,我說得對嗎?而且還要給她洗衣服,給她洗澡,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活兒……我的老婆又要管家務,又要照看她。這可不是什麼容易事兒!不,您別捨不得啦,再給點什麼吧。我是個殘廢,您看見啦——缺一條腿的人,我能幹什麼活兒掙錢哪?我們是靠上帝的施捨,過著粗茶淡飯的窮日子……」

  葛利高裡氣得肺都要炸了,壓著火兒說:「我不是不捨得,你這個大善人哪。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我自己也要過一文不名的日子啦。沒有錢我也能湊合著活。你還想要我給你什麼東西呢?」

  「您真的已經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啦?」主人不相信地冷笑道。「掙您這份薪餉,應該有幾口袋錢才是。」

  「你痛快說吧,」葛利高裡的臉變得越來越蒼白,說道,「願不願意把病人留在你們家裡?」

  「不,您既然這麼吝嗇,我們就沒有理由留下她啦。」主人帶著很大的委屈說。「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小事兒……軍官的太太,叫鄰居們知道了,事情就麻煩了,同志們緊跟著你們就會來到,他們一知道這件事,就會天天把我叫去……不,既然這樣,您就把她帶走吧,也許別的街坊願意收留她。」他流露出非常遺憾的神情,把錢還給葛利高裡,掏出煙荷包,卷起煙來……

  葛利高裡穿上軍大衣,對普羅霍爾說:「你在這裡照看她一會兒,我去找房子。」

  他已經抓住門把手了,主人攔住他說:「您等等,老爺,于嗎這樣急啊?您以為我不可憐這個有病的女人嗎?我是非常可憐她的,我自個兒也曾當過兵,而且非常尊重您的職務和地位,難道除了這些錢以外,您就不能再加點兒別的什麼東西了嗎?」

  這時普羅霍爾忍不住了,激動得臉漲得通紅,大聲喊:「還要給你加點兒什麼呀,你這個瘸腿的陰險傢伙?!把你的那條腿也打斷,這就是加給你的東西!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請准許我把他像打狗一樣狠狠捧一頓,然後咱們拉上阿克西妮亞繼續趕路,這個該死的東西,叫他不得好死……」

  主人聽完普羅霍爾的氣喘吁吁的話,沒說半句話去打斷他,等他說完了才說:「您臭駡我一頓,有什麼用呀,老總!咱們是在平心靜氣地商量嘛,用不著叫駡,用不著吵嘴。我說,哥薩克,你幹嗎跟我大發脾氣呀?難道我指的是錢嗎?我說的根本不是要多給錢!我是說,你們是不是有什麼多餘的武器,譬如說,步槍啦,或者隨便什麼樣的手槍啦……有它沒有它,對你們來說,反正是一樣,可是對我們來說,現在這種年月,這東西可是件大財產。保家護院一定要有武器!我說的是這個問題!把剛才的錢都給我,再加上一支步槍,一言為定,把您的病人留下來,我們會像照料自己的親人一樣照料她,我可以對您起MI」

  葛利高裡看了看普羅霍爾,小聲說:「把我的步槍和子彈都給他,然後去套爬犁。就讓阿克西妮亞留在這裡吧……讓上帝處罰我吧,我不能帶著她去送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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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單調、乏味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逝去。把阿克西妮亞留下以後,葛利高裡頓時失去了對周圍的一切興趣。每天一清早坐上爬犁,就在漫無邊際的白雪茫茫的草原上奔馳,傍晚,找到一座可以借宿的小村子,就躺下睡去。天天如此。至於在日益南移的戰線上發生的事情,他毫無興趣。他明白,真正像樣的抵抗已經結束了,大多數哥薩克喪失了保護故鄉集鎮的熱情,從各方面看,白軍正在結束它的最後長征,既然在頓河未能守住,——那麼在庫班也不可能守住……

  戰爭已近尾聲。結局不可逆轉地即將到來。庫班哥薩克成千成萬地放棄陣地,奔回家鄉。頓河哥薩克已經被打得潰不成軍。由於戰鬥頻仍、傷寒猖撅,志願軍中患起了貧血症,嚴重減員,喪失了四分之三的兵力,已經無力單獨抵擋節節勝利的紅軍的進攻。

  難民紛紛傳說,庫班地區,由於鄧尼金對庫班「拉達」委員們進行的殘酷迫害,民怨沸騰。說庫班已經在醞釀反對志願軍的起義,而且似乎已經在與紅軍代表就讓蘇維埃軍隊不受於擾地通過庫班、開赴高加索問題進行談判。難民中盛傳,庫班和傑列克等地市鎮的人,跟敵視志願軍一樣,對頓河人也非常敵視,好像在科列諾夫斯克附近的什麼地方,頓河的一個師和庫班步兵已經發生了第一次大規模的戰鬥。

  葛利高裡在宿夜的地方注意地傾聽別人的談話,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看出白軍的徹底失敗是不可避免的了。他心裡仍然不時閃出一線希望,認為滅頂之災會迫使白軍瓦解崩潰、互相敵視的各種力量重新聯合起來,抵抗和打退正勝利進軍的紅軍部隊。但是在羅斯托夫陷落以後,連這點兒希望也消失了,對紅軍在巴塔伊斯克附近遭到頑強抵抗後業已開始退卻的消息也不敢輕信。閑得無聊,他想要參加到一支部隊裡去,但是等他把這個想法說給普羅霍爾聽的時候,卻遭到普羅霍爾的堅決反對。

  「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看來,你是徹底瘋啦!」他激動地說。「我們他媽的為什麼要往那個地獄裡鑽呢?你自己看得很清楚,大勢已去,咱們為什麼要白白去送死呢?難道你以為咱們倆就能救他們的命嗎?趁他們還沒有來動咱們,還沒有強迫咱們參加部隊的時候,趕快離開這個是非窩,越遠越好,可是你卻盡說這樣的渾話!不,咱們還是像老頭子似的,太太平平地撤退吧。咱們倆已經打了五年了,足夠啦,現在該讓別人打啦!我故意染上淋病,難道是為了再到前線上去糾纏不休啊?謝謝啦!謝謝你的好意!這場戰爭讓我吃得大飽啦,所以想起它,到現在我還想吐!你願意——你自個兒去吧,我就失陪啦。那我就進醫院,我打夠啦!」

  葛利高裡沉默了半天,然後說:「那就照你說的幹吧。咱們去庫班,到了那兒再說。」

  普羅霍爾自行其是:每到一個大村鎮,都要去找醫生,拿些藥面或者藥水回來,但是用藥卻並不特別熱心,葛利高裡問他,為什麼只吃一包藥淇餘的卻都扔掉,而且還使勁兒把它們踏進雪地裡去,他就解釋說,他並不希望治好,只希望病減輕點兒就算啦,這樣,軍醫複查的時候,他可以很容易地避免再被送回部隊去。在韋利科克尼亞熱斯克鎮遇到一個有經驗的哥薩克,勸他用鴨掌湯治。從這時起,普羅霍爾一走進村莊或者集鎮,遇到第一個人就問:「請問,你們這兒養鴨子嗎?」等被問得莫名其妙的居民否定地回答他說,因為附近沒有水,養鴨子無利可圖的時候,普羅霍爾就極端輕視地咬著牙罵:「你們住在這兒,可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大概,你們從來也沒聽見過鴨子叫吧!草原上的蠢貨!」然後轉向葛利高裡非常懊喪地說:「一定是有神甫橫過咱們走的道路啦!事事都倒黴!唉,如果他們這兒有鴨子——我馬上就買一隻,花多少錢我都捨得,或者偷一隻也行,我的病就會好起來啦,不然,現在我的病卻發作得厲害啦!起初,還可以解解悶兒,只是在路上不能打盹兒,現在,這該死的病,簡直是活受罪啦!連坐在爬犁上都支持不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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