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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會場上回來,把命令給葛利高裡講完以後,問道:「咱們怎麼辦?」

  葛利高裡聳了聳肩膀說:「有什麼辦法?應該撤退。命令沒到,大家就已經開始逃難了。」

  「我問的是咱們倆的問題:咱們是不是一起兒撤退呀?」

  「咱們不能一起兒走。過兩天我騎馬到鎮上去打聽打聽,哪些部隊將要經過維申斯克,我就去加入一個部隊。你跟難民一起兒走。你是不是想參加部隊呀?」

  「見他的鬼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吃一驚,罵道。「那我就跟別斯赫列布諾夫老爹一起兒走吧,他前天約我跟他結伴走。他是個很老實的老頭子,他的馬也很好,這樣我們就可以套上兩匹馬跑啦。我的騾馬也有點兒太肥啦。該死的玩意兒,膘太滿啦,尥起蹶子來,簡直嚇死人!」

  「好啊,那就跟他一起兒走吧,」葛利高裡高興地支持他說。「那咱們來談談你們走的路線吧,說不定我也會走那條路呢。」

  葛利高裡從圖囊裡面掏出一張南俄羅斯地圖來,詳細地給父親講了,應該經過些什麼村莊,而且已經開始往紙上寫那些村莊的名字,但是老頭子恭恭敬敬地看了看地圖說:「等等,你別寫啦。當然,對這些事你比我明白得多,因為地圖——這是正經東西,是不會胡說的,它告訴人們近直的路,可是如果這對我不適合,我怎麼能照它指的道兒走呢?你說,應該首先去卡爾金斯克,我明白:從那兒走是直路,——可是我去那裡也要繞個彎兒走。」

  「你為什麼要繞彎兒走呀?」

  「這是因為拉特舍夫我有一個叔伯妹妹,我在她家裡人馬都可以弄到吃的,可是住到生人家裡就要吃自個兒的草料和乾糧。再往前走,你說,按地圖走應該去阿斯塔霍沃村,這麼走是直道兒,可是我要到馬拉霍夫斯基村去,那兒我也有一房遠親和一位老同事;在那兒也可以不動自個兒的草,吃他們家的,要知道,我總不能拉著一個草垛走呀,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可能不僅討不到一根草,就是花錢也買不到。」

  「頓河對岸你沒有親戚嗎?」葛利高裡挖苦地問。

  「那兒也有。」

  「那麼,你可以到那兒去吧?」

  「你別他媽的胡說八道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衝衝地說。「你說正經事兒,別胡開玩笑啦!什麼時候啦,還開玩笑,真是聰明人!」

  「你別到親戚家去打秋豐啦!撤退——就撤退好啦,用不著去竄親戚,又不是過謝肉節!」

  「好啦,你別教訓我啦,往哪兒去,我自個兒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想到哪兒就去哪兒好啦!」

  「我怎麼會按照你的路線走呢?只有喜鵲才直著飛哪,你聽說過這話嗎?鬼知道我會跑到哪兒去呀,也許那裡冬天連道兒都沒有呢。你說這種渾話,好好地想過嗎?虧你還指揮過一個師呢!」

  葛利高裡和老頭子爭論了半天,但是後來葛利高裡全面考慮了一下,覺得應該承認,父親的話有很多是更正確的,就和解地說:「別生氣啦,爸爸,我不堅持你非照我的路線走不可,你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吧。我盡力到頓涅茨河對岸去找你好啦。」

  「早這麼說不就完了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高興了。「不然總在跟我說些什麼計劃呀,路線呀,可是不明白,計劃只不過是計劃罷啦,可是馬沒有草料吃是哪兒也去不了的。」

  還是在葛利高裡臥病的時候,老頭子已經慢慢地在做撤退的準備了:他特別細心餵養那匹騾馬,修理好爬犁,定做了一雙新氈靴子,為防壞天氣時濕透,又親手縫上皮子;預先把精選過的燕麥裝了幾口袋。他就是準備撤退也是一位出色的當家人:一切路上可能用得到的東西都預先準備好了。斧子、手鋸、修鞋的工具、線、備用的鞋掌、釘子、錘子、一束皮帶、纖繩、一塊松香——一直到馬蹄鐵和馬蹄鐵釘子,這都包在一塊帆布裡,眨眼的工夫就能放到爬犁裡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甚至還帶了一桿秤,伊莉妮奇娜問他路上要秤幹什麼,他責備說:「你呀,老太婆,是越老越胡塗。難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明白嗎?撤退的時候,我要不要用秤來買草或者糠呢?那裡大概不會用尺來量草吧?」

  「難道那地方連秤也沒有嗎?」伊莉妮奇娜驚訝地問道。

  「你怎麼能知道那地方使的是什麼樣的秤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生氣地說。「也許那地方的秤都是騙人的,成心騙咱們爺兒們呢。就是這麼回事!我知道那兒是些什麼樣的老百姓!你買三十磅,可是要付出一普特的錢。我與其每到一處,都要吃這樣的虧,那我還是自個兒帶上桿秤好啦,這就不會吃虧上當!你們在家裡沒有秤也照樣可以過日子,你們要秤有他媽的什麼用呀?將來軍隊從這兒過,他們拿草是不過秤的……他們就知道趕快全都運走。我見識過這些腦袋上沒有長角的魔鬼,我太熟悉他們啦!」

  起初,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還想連大車都裝在爬犁上,免得到春天還得花錢去買,就用自己帶去的大車就行了,但是後來權衡利弊,放棄了這個奇怪的念頭。

  葛利高裡也開始準備了。他擦了手槍和步槍,收拾好得心應手的馬刀;恢復健康後一個星期,他走出屋子去看自己那匹戰馬,望著閃光的馬身子,他明白了,老頭子不只是喂好自己的驟馬,連他的戰馬也喂得棒極啦。他艱難地騎到直蹦的馬上,把它好好地遛了遛,回家的時候,他看到,——也許只是他覺得是這樣,——好像阿司塔霍夫家的窗戶裡有人揮著白手絹跟他打招呼……

  在村民大會上決定,全村的哥薩克一起撤退。一連兩天兩夜,婆娘們忙著給哥薩克烤炸路上吃的各種食物。規定在十二月十二日那天出發。頭一天傍晚,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就把乾草和燕麥都放到爬犁裡,第二天早晨天剛濛濛亮,就穿上老羊皮襖,系上腰帶,皮手套掖在腰帶上,禱告過上帝,就跟家人告別。

  不久就有一大隊車輛從村子裡往山上駛去。出來送行的婆娘們久久地向遠去的親人揮舞著手絹,後來草原上揚起陣陣細雪,風雪迷漫,既看不見慢慢往山坡上爬的車隊,也看不見跟在大車旁邊走的哥薩克。

  葛利高裡在動身去維申斯克之前,見到了阿克西妮亞。傍晚,村子裡已經掌燈的時候,他到她家裡去了。阿克西妮亞正在紡線。阿尼庫什卡的寡婦坐在她身邊織襪子,在對她講些什麼。葛利高裡一看見有外人在,就簡短地對阿克西妮亞說:「你出來一下,我有點兒事情找你。」

  在門廊裡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問:「願意跟我一起兒撤退嗎!」

  阿克西妮亞沉默了很久,考慮怎麼回答,後來悄悄說:「那家業事怎麼辦?房子怎麼辦?」

  「請別人替你照看照看。應該走啊。」

  「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我來找你。」

  阿克酉妮亞在黑暗裡笑著說:「記得吧,我早就對你說過,跟你上天邊我也去。現在我還是這樣。我對你的愛情是堅定不移的。我跟你走,絕不後悔!你什麼時候來?」

  「天一黑就來。別帶很多東西。多帶點兒衣服和吃食就行啦。好,再會。」

  「再會。等一會兒再來一下好不好?……她一會兒就會走的。我好像有一百年沒有看見你啦……我的親愛的,葛利申卡!我還以為你……不!我不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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