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
三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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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於了一陣子活兒以後,就脫掉上衣,坐在砍下來的樹條堆上,貪婪地吸著辛辣的落葉氣味,久久地凝視著遙遠的、藍色煙霧繞繞的地平線和遠處被秋天鍍成一片金黃、顯耀著最後丰姿的小樹林。不遠處有一叢韃靼草。這叢韃靼草簡直是美極啦,整個樹叢都閃耀著秋天太陽的冷光,被紫紅色的葉子墜得下垂的枝權向四面紮煞開,宛如神話裡從地上飛起的鳥翅膀。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久久地欣賞著這番美景,後來偶然朝水塘看了一眼,看見清澈平靜的水裡幾條大鯉魚的黑脊背,它們克得離水面那麼近,所以連魚鰭和搖動的紅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共有八條鯉魚。它們有時候藏到綠色的睡蓮葉於下面,然後重又克到明淨的水裡去咬那沉到水裡去的濕柳樹葉子。水塘到了秋天差不多要乾涸了,捉這幾條鯉魚並不困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找了一會兒,就在鄰近的一個小湖旁找到了一隻沒有底的籃子,回到水塘邊,脫了褲子,——打著冷戰,哼哼著,捉起魚來。他攪渾了塘水,踏著沒膝深的爛泥,在水塘裡膛著,把籃子放進水裡,使籃子邊緊貼到池塘底上,然後一隻手伸進籃子,盼著馬上會有條肥壯的大魚鑽進籃子,濺起水花,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他的努力成功了:他捉了三條鯉魚,每條都有十磅重。他再也不能繼續捉了,水冰得他的病腿抽起筋來。意外的收穫使他高興,從水塘裡爬出來,用香蒲擦了擦腳,穿好衣服,為了暖和一下身子,又砍起樹條來。怎麼說,這也是交好運啦。無意中捉了差不多一普特重的魚,這可不是誰都能碰上的好運氣啊!捉魚迷住了他,驅散了那些陰鬱的思緒。他把籃子萬無一失地藏好,準備再來捉剩下的魚,——擔心地四面張望了一下:是否有人看到他把肥大的、簡直像小豬一樣金色的鯉魚扔上岸,然後這才扛起捆好的樹條和用樹條穿著的鯉魚,不慌不忙地往頓河邊走去。 他得意地笑著,把自己捉魚的好運氣講給伊莉妮奇娜聽,又看了一眼像紅銅鑄的鯉魚,但是伊莉妮奇娜很不情願分享他的幸運。她去看過陣亡的人,從那裡回來已經哭得滿面淚痕,憂心忡忡。 「你不去看看阿尼凱嗎?」她問。 「不去,我沒有見過死人還是怎麼的?我見過的死人可多啦,看夠啦!」 「你還是去看看吧。不去恐怕不太合適,人家會說——你連告別都不去一下。」 「看在基督面上,你不要再纏我啦!我又不是他家孩子的教父,根本就沒有去和他告別的必要!」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強詞奪理地狂叫。 他沒有去送葬,一大清早就到頓河對岸去了,在那裡待了一整天。葬儀的鐘聲迫使他在樹林子裡摘下帽子,畫了個十字,然後他甚至埋怨起神甫來:用得著敲這麼久的鐘嗎?哼,敲兩下子就完啦,他們卻要敲上整整一個鐘頭。這樣大敲一氣有什麼好的啊?只是叫人心裡難過,叫人多去想到死亡。用不著敲鐘,秋天也已經夠使人想到死啦:蕭蕭落葉、哀鳴著飛過鎮上藍天的雁群,還有衰草…… 不管播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怎麼煞費苦心地逃避傷心事,但是不久他就又遭到新的打擊。有一天正在圍桌吃飯的時候,杜妮亞什卡朝窗外一看,說:「唉,又從前線上拉回來一個陣亡的!後頭還有一匹備著鞍子的戰馬,用長韁繩拴著,他們走得不快……一個人趕車,死人蓋著軍大衣。趕車人背朝我們,我認不出——是咱們村的人,還是……」杜妮亞什卡仔細看了看,臉立刻變得比紙還白。「這是……這是……」她含混不清地嘟噥著,突然尖聲叫起來:「運來的是葛利沙呀!……是他的戰馬!」。 伊莉妮奇娜沒有從桌邊站起來,用手巴掌捂上了眼睛。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艱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像瞎子似的兩手伸在前面,朝門口走去。 普羅霍爾·濟科夫開開院子的大門,瞥了一眼從臺階上飛跑下來的杜妮亞什卡,憂鬱地說:「快來接待客人吧……沒有料到吧?」 「我們的親人哪!好哥哥呀!」杜妮亞什卡悲痛地使勁扭著自己的手,呻吟道。 普羅霍爾只是看到了她滿臉是淚,看到了一聲不響站在臺階上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才明白過來說:「你們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他還活著哪。他害了傷寒病。」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軟弱無力地把脊背靠到門框上。 「活著哪!!」杜妮亞什卡破涕為笑,又哭又笑地朝他喊道。「葛利沙活著哪!你聽見了嗎?!他害了病才送回來的!去告訴媽媽呀!喂,你怎麼站在那兒不動呀?!」 「別害怕,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我送回來的是活人哪,至於他的健康情況就不必問啦,」普羅霍爾牽著馬籠頭走進了院子,趕緊解釋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竭盡全力,搖搖晃晃地往前邁了幾步,坐在一級臺階上。杜妮亞什卡旋風似的從他面前飛奔過去,跑進屋子,去叫母親放心。普羅霍爾把馬車緊停在臺階跟前,朝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看了一眼。 「你幹嗎呆坐在那兒呀?拿條車毯來,咱們好往屋裡抬呀。」 老頭子一聲不響地呆坐在那裡。淚如泉湧,臉上卻毫無表情,甚至連筋肉也沒動一動。他舉了兩次手,想要畫個十字,但因為沒有力氣舉到額頭,又放了下去。喉嚨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直咕嗜,呼哧呼哧地響。 「看來你是嚇掉了魂啦,」普羅霍爾遺憾地說。「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先派個人來告訴你們一下呀?我是個胡塗蟲,一點兒也不冤枉,——貨真價實的胡塗蟲!好啦,起來吧,普羅珂菲奇,總得把病人抬進去啊。你們家的車毯在哪兒?要不就用手抬,行嗎!」 「你等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暗啞地說。「怎麼我的腿麻木……我以為他是陣亡啦……上帝保佑……真沒有料到……『他把自己舊襯衣領子上的扣於撕下來,敞開領日,大張著嘴貪婪地大口吸起氣來。 「起來,起來,普羅珂菲奇!」普羅霍爾催促地說。「除了咱們倆,再沒有別人能抬他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很費勁地站了起來,走下臺階,掀開軍大衣,彎下腰去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葛利高裡。他喉嚨裡又有什麼東西呼呼地響了起來,但是他控制住自己,扭過瞼去朝普羅霍爾說:「你抬腿。咱們倆抬吧。」 他們把葛利高裡抬進內室,給他脫下靴子,脫去衣服,放到床上,杜妮亞什卡慌恐地在廚房裡喊:「爸爸!媽媽不好……快來!」 伊莉妮奇娜躺在廚房的地板上。杜妮亞什卡跪在那兒,往她的發青的臉上灑水。 「快跑,去叫卡皮托諾芙娜老大娘來,快去!她會放血,就說,要給你母親放放血,叫她帶著傢伙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囑咐說。 杜妮亞什卡——一個沒有出嫁的大姑娘——不能披頭散髮的在村子裡跑呀;她抓起頭巾,匆匆往頭上系著說:「看,把孩子們快嚇死啦!主啊,這真是禍不單行……照看著他們點兒,爸爸,我一口氣兒就跑去!」 也許是杜妮亞什卡還想照一下鏡子,但是精神已經恢復正常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姑娘便像一陣風似的從廚房裡跑出去了。 一跑出籬笆門,杜妮亞什卡看到了阿克西妮亞。阿克西妮亞白淨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靠在籬笆上,毫無生氣地垂手站在那裡。朦朧的黑眼睛裡雖然沒有眼淚,但是那種痛苦和無聲的祈求神情,使得杜妮亞什卡停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突然說:「活著哪!活著哪!他害了傷寒。」於是兩隻手捧著跳動不止的高高的乳房,飛速順著胡同跑去。 好奇的婆娘們從四面八方趕到麥列霍夫家。她們看見阿克西妮亞不慌不忙地離開麥列霍夫家的籬笆門,隨後突然加快了腳步,彎下腰,雙手掩面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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