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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六


  「你把他帶到哪兒去?盡出餿主意!你叫他在哪兒睡覺?誰來照顧他呀?老天爺保佑,萬一他跑到馬跟前去——叫馬踢了,或者叫蛇咬了,那還得了。別跟你爸爸去,乖孩子,留在家裡吧!」她勸孫子說。

  但是米沙特卡眯縫得窄窄的眼睛忽然凶光四射(完全像爺爺潘苔萊發怒的時候一樣),緊攥著小拳頭,尖聲哭叫道:「奶奶,別說啦!反正我是要去的!好爸爸,親愛的,別聽她的!

  葛利高裡笑著把兒子抱起來,安慰母親說:「叫他跟我一起兒睡。我們從家裡騎馬一步一步地走,我還能叫他摔著?媽媽,你給他準備衣裳吧,別擔心——我保證他囫囫圇圇的,明天天黑以前就給你送回來。」

  葛利高裡跟米沙特卡的感情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葛利高裡在韃靼村度過的兩個星期中,只見到三次阿克西妮亞,而且每次都是一晃就過去了,她聰明、有心計,儘量避免跟葛利高裡見面,她明白,最好是別跟他碰面。女人特有的感覺使她能體會到他的心情,她知道,在這個關口,感情上如果表現得一不小心,或者不合時宜,都會惹翻他,使他討厭自己,就會在他們的關係上結下些疙瘩。她在等待葛利高裡自己開口跟她說話。這在他動身回前線去的前一天實現了,他趕著運麥子的車從地裡回來,天色已經晚了,暮色蒼茫,在村邊靠草原的一條胡同裡遇上了阿克西妮亞。她遠遠地向他行了個禮,面帶微笑。笑中既有期待,又有不安。葛利高裡也向她回禮,但是總不能一聲不吭地走過去啊。

  「你好啊?」他問,不知不覺地勒緊了馬韁繩,使馬的腳步放慢。

  「還好,謝謝,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

  「怎麼看不見你啦?」

  「下地去啦……一個人在張羅家裡地裡的活兒。」

  米沙特卡跟葛利高裡一起坐在車上。也許正是這個緣故,葛利高裡才沒有叫馬停下來,沒有跟阿克西妮亞多說話。他走過了幾沙繩,聽見了叫喊聲,又轉回身去。阿克西妮亞站在籬笆旁邊。

  「在村裡住些日子嗎?」她激動地撕著一朵折下來的延壽菊花瓣問。

  「一兩天就走。」

  從阿克西妮亞曾一度猶豫不決的神情來判斷,她是還想問些什麼。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問,只是揮了揮手,匆匆向牧場走去,一次也沒有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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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天空烏雲密佈,濛濛細雨像用篩子篩下來似的。嬌嫩的再生草。艾蒿和散佈在草原上的野荊棘叢上都閃著水珠。

  由於提前結束假期,離開村子,使普羅霍爾非常惱火,他默不作聲地走著,路上一句話也不跟葛利高裡講。他們在謝瓦斯季揚諾夫斯克村外遇到了三個騎馬的哥薩克、他們並韁走著,用靴後跟催趕著馬,熱鬧地交談著。其中有個上了點兒年紀、棕紅鬍子的哥薩克,穿著件灰色土布棉襖,從老遠就認出了葛利高裡,大聲對同伴們說:「看哪,弟兄們,走來的人是麥列霍夫呀!」他走到葛利高裡跟前以後,勒住了高大的棕色馬。

  「你好啊,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他向葛利高裡問候說。

  「你好啊!」葛利高裡一面回答,一面細心回憶起在什麼地方遇到過這個棕紅鬍子。神情憂鬱的哥薩克。

  看來,這個哥薩克是不久以前才晉升為準尉的,他為了顯示自己不是個普通的哥薩克——乾脆就把嶄新的肩章釘在棉襖上。

  「認不出來了吧?」他策馬來到葛利高裡緊跟前問道,伸出長滿棕紅色長毛的大手,噴出刺鼻的伏特加氣味。新出鍋的準尉的臉上洋溢著一片愚蠢的自滿神情,淺藍色的小眼睛光芒四射,棕紅色鬍子下面的嘴唇笑得合不攏。穿棉襖的軍官這副蠢相把葛利高裡逗樂了他毫不掩飾地、用嘲諷口吻回答說:「我認不出來啦。大概,我曾見到過你,那時候你還是個普通哥薩克……是不久前把你提升為準尉的嗎?」

  「你一猜就猜中啦!才提升了一個星期,咱們曾在庫季諾夫的司令部裡見過面,好像是在報喜節前後。你把我從一場災難裡救了出來,你想想,有這麼回事兒吧!喂,特裡豐!你先走吧,我隨後追上!」棕紅鬍子的哥薩克對那個駐馬在不遠地方的哥薩克喊道。

  葛利高裡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想起了在什麼場合見到過這個棕紅鬍子準尉的,還想起來他的名字「謝馬克」和庫季諾夫對他的評價:「這個該死的傢伙,槍法好極啦,百發百中!他可以跑著用步槍打兔子;打起仗來,勇猛非凡,還是個出色的偵察兵,但是頭腦卻簡單得跟小孩子一樣。」謝馬克在暴動的時候指揮一個連,不知道幹了什麼壞事兒,庫季諾夫要懲罰他,但是葛利高裡替他說了情,於是謝馬克被寬恕了,仍舊擔任連長職務。

  「是從前線來嗎?」葛利高裡問。

  「是從前線來,我是從新霍皮奧爾斯克附近回來休假的。我幾乎繞了一個一百五十俄裡的圈子,去斯拉謝夫斯克,那兒我有門子親戚。我永遠記著你的好心,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請你不要拒絕,我想請你喝酒,行嗎?我袋子裡裝著兩瓶真正的酒精,咱們來把它喝了好不好?」

  葛利高裡斷然拒絕了,但是收下了送給他作禮物的一瓶酒精。

  「前線上棒極啦!哥薩克和軍官們都大發洋財!」謝馬克天花亂墜地吹牛說。「我也到過巴拉紹夫。我們拿下了這個城市,首先就往鐵路車站沖去,那兒停滿了列車,所有的道岔上都擠滿了。這節車廂裡裝的是糖,那節裡裝的是軍裝,第三節裡裝的是各種各樣的物品。有些哥薩克搶了四十套衣服!後來就去搶劫猶太人,真是笑死人啦!我那半個連裡有個高手,從猶太人那裡搶了十八隻懷錶,有十隻金殼的;這個鬼兒子,他把這些表都掛在胸前,簡直成了個最富有的大商人啦!他的鑽石戒指和金戒指——簡直是不計其數:每一個手指頭上都戴兩個甚至三個……」

  葛利高裡指著謝馬克的鼓鼓囊囊的軍用背包,問道:「你這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這……什麼都有。」

  「你也搶了嗎!」

  「好啊,真有你的,怎麼能說搶呢……不是搶,是合法地拿的。我們的團長是這麼說的:『你們打下這個城市——你們就可以自由行動兩天!』難道我會比別人草包,還是怎麼的?我拿的東西都是公家的,碰到什麼,就拿點什麼……別的人幹的事兒比我要壞得多。」

  「真是英雄好漢!」葛利高裡厭惡地看了看發了洋財的準尉說:「你們這號人,最好是在大道邊,或者藏在橋底下斷道劫路好啦,別去打仗了!你們把打仗變成搶劫啦!唉,你們這些混蛋!你們又學會了一門新行當!你以為,不會有這麼一天,為了這些勾當把你們這些傢伙和你們團長的皮剝下來嗎?」

  「這是為什麼?」

  「就是為這個呀!」

  「誰能來剝我們的皮?」

  「比你們官大的人呀。」

  謝馬克不以為然地嘲笑說:「他們自己也是這號的人呀!我們只不過裝在背包裡,或者放在大車上帶著,而他們卻是用一隊隊的大車往家裡運啊。」

  「你看見了嗎?」

  「瞧你說的——看見啦!我就親自押送這樣的隊車去過亞雷任斯克。光是銀器,杯子、勺子就裝了滿滿的一車!有些軍官跑過來問:『你們運的是什麼東西?喂,打開看看!』我只要說一聲,這是某某將軍的私人財產,他們什麼也沒敢動就走啦。」

  「這位將軍叫什麼名字?」葛利高裡皺著眉頭,神經質地理著韁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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