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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四


  同情心推著杜妮亞什卡,去親了親哥哥的肩膀,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窘得流出了眼淚,急忙扭過身去,牽著馬到牲日院裡去了。

  葛利高裡走到父親跟前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在賣勁兒地從馬棚裡往外鏟糞。

  「我給你的戰馬預備塊地方。」

  「你怎麼不說一聲?我自個兒來收抬就是啦。」

  「看你說的!怎麼啦,難道我已經不能於活兒啦?好兒子啊,我還像枝火槍一樣沖呢。我是用不壞的!還可以於一氣呢。明天我打算去割大麥。你能多待些日子嗎?」

  「一個月。」

  「這太好啦!咱們到地裡去吧,啊?一於活兒你也許會覺得舒服點兒……」

  「我自己也是這樣想。」

  老頭子扔掉叉于,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話音裡帶著神秘的口吻說:「咱們回屋子裡去吧,你好吃飯。這種痛苦你是走到哪兒也躲不開的……大概是這樣,是這樣……」

  伊莉妮奇娜擺好桌子,遞給他一塊於淨手巾。葛利高裡又想:「從前都是娜塔莉亞做飯……」他為了不流露出自己激動的心情,便匆忙地吃起飯來。等父親從貯藏室裡拿來一罐用於草堵著口的燒酒來,他露出感激的神情看了父親一眼。

  「咱們來為去世的娜塔莉亞祈禱吧,願她在天之靈安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口齒清楚地說。

  他們各自喝了一大杯。老頭子立刻又斟上了一杯,歎了口氣說:「一年的工夫,咱們家裡就死了兩口人……死神看中咱們家啦。」

  「咱們別談這個啦,爸爸!」葛利高裡請求說。

  他一口氣喝下第二杯,把一塊鹹魚在嘴裡嚼了半天,盼望著頭腦昏沉起來,擺脫那些糾纏不休的思緒。

  「今年的大麥長得好!咱家的麥子比別人家的更出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吹噓說。在這些自吹自擂的話裡和說話的聲調裡,葛利高裡都感到矯揉造作、故弄玄虛的意味。

  「小麥長得怎麼樣?」

  「小麥嗎?稍微受了點兒霜凍,不過這——並不要緊,每畝也能收三十五到四十普特。別人家種的硬粒小麥,長得好極啦,不過咱I家,倒黴得很,卻沒有種。但我也並不十分難過!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要那麼多的糧食幹什麼?帕拉莫諾夫的糧棧不收購,又不能屯在穀倉裡。戰線一移到咱們這兒來——同志們就會統統都收去,就像舔光了的一樣。不過你用不著擔心,咱們就是今年顆粒不收,糧食也足夠吃兩年的。上帝保佑,咱們家倉裡的糧食還滿滿當當的呢,別的地方還藏著點兒……」老頭子狡猾地擠了擠眼睛說:「你問問達什卡,為防荒年,我們藏了多少糧食呀!我們挖了個大坑,足有你的身子這麼深,一度半寬,我們裝了滿滿的一坑!這可惡的年月可把咱們折騰窮啦,不然的話,咱們也早成富戶啦……」老頭子醉意朦朧.自我解嘲地笑了,但是過了一會兒,莊重地理了理大鬍子,已經是正經、嚴肅地說:「也許你還想到你岳母了吧,那我告訴你好啦:我沒有忘記她,也幫過他們的忙。有一回,沒等她開口,第二天我就送了一車糧食去,連量都沒有量、去世的娜塔莉亞非常高興,一聽說這事兒,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啦……好兒子啊,咱們再喝第三杯吧?現在能使我高興的,只有你啦!」

  「好,再來一杯,」葛利高裡同意說,遞過酒杯去。

  這時候,米沙特卡側著身子,畏畏怯怯地走到桌邊來。小傢伙爬到父親的膝蓋上,笨拙地用左手摟著爸爸的脖子,使勁親了親他的嘴唇。

  「你這是幹什麼,兒子?」葛利高裡看著孩子那淚水模糊。天真無邪的眼睛,感動地問,竭力不把酒氣噴到孩子臉上。

  米沙特卡悄悄回答說:「媽媽躺在內室的時候……她還活著的時候,把我叫了去,這樣囑咐我:『爸爸回來的時候——你替我親親他,告訴他,叫他疼愛你們倆。』她還說了些別的話,可是我忘記啦……」

  葛利高裡放下杯子,把臉扭過去朝著窗戶。屋子裡有好半天是一片難耐的寂靜。

  「咱們還要喝一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小聲問。

  「我不想喝啦。」葛利高裡從膝蓋上放下兒子,站起身,匆匆走到門廊裡丟。

  「等等,兒子啊,還有肉呢!咱們還有——烤雞和肉餅哪!」伊莉妮奇娜朝爐子跑去,但是葛利高裡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他無目的地在院子裡轉,看了牲口院子,看了馬棚;他看著自己的戰馬,心裡想:「應該給它洗洗澡,」然後就走到板棚簷下。他在已經準備好的收割機旁邊看到了堆在地上的松木片、刨花和斜鋸下來的板頭。「是父親給娜塔莉亞做的棺材,」葛利高裡心裡斷定。然後急忙向臺階走去。

  潘苔萊·普羅阿菲耶維奇對兒子的懇求讓步了,急忙準備起來,他把馬套在收割機上,帶上一桶水;夜裡就跟葛利高裡一起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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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葛利高裡的痛苦,不僅由於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愛著娜塔莉亞和與她共同生活了六年,已經習慣了,還由於他感到他對她的死是負有責任的。如果娜塔莉亞活著的時候威脅他——帶著孩子回娘家去,如果她仇恨這個不忠實的丈夫,絲毫不肯妥協,死在娘家,那麼葛利高裡也許不會這麼強烈地感到損失如此沉重了,悔恨的心情也就不會使他這麼痛苦了。但是他從伊莉妮奇娜嘴裡聽說,娜塔莉亞已經寬恕了他的一切過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分鐘,還是那樣愛他,思念他。這就使他更加痛苦,良心無時無刻不在受到譴責,逼使他不得不重新考慮過去的事情以及自己過去的行為……

  曾有一段時間,葛利高裡對妻子毫無感情,只有冷冰冰的漠不關心,甚至還有幾分敵視,但是近幾年來,他對她的態度改變了,而改變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有了孩子。

  起初,葛利高裡對孩子並沒有感到像最近一個時期在他心裡萌發的那種深厚的父親的感情。當他從前線回家暫住幾天,他照料和愛撫他們,就像是在履行義務和討老娘的歡心,而自己對此不僅感覺不到有什麼需要,而且不能不懷著疑惑的奇怪心情看娜塔莉亞,看她那瘋狂的母愛。他不明白,她怎麼能這樣忘我地愛這些哭哭啼啼、哇哇亂叫的小生命,而且當妻子還在奶孩子的時候,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夜裡用憤懣的嘲弄的口吻對妻子說:「你幹嗎像瘋子似的一會兒就起來呀?沒等孩子哭出來,你就已經爬起來啦。你就叫他鬧,叫他哭好啦,我看,不會哭瞎眼睛的!」孩子們對他的態度也同樣冷淡,但是等他們漸漸長大起來,他們對父親的依戀也逐漸增多了。孩子的愛也刺激了葛利高裡的心,使他也愛起孩子來了,這種感情又像火花一樣,反照到娜塔莉亞身上去。

  葛利高裡自從跟阿克西妮亞決裂以後,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要與妻子分離的問題;就是在跟阿克西妮亞重歸於好以後,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成為自己的孩子的母親。他可以和她們倆共同生活,以不同的感情分別去愛她們,但是妻子死後,他突然覺得阿克西妮亞也變得疏遠了,而且還產生了隱約的憤恨情緒,因為她洩露了他們的關係,結果把娜塔莉亞推上了死路。

  來到田地以後,葛利高裡不管是怎樣竭力要忘掉自己的悲傷,——但是思路總是不由自主地又回到這件事情上來。他用工作折磨自己,幾個鐘頭不下收割機,可是始終還在思念著娜塔莉亞;記憶頑強地再現了昔日共同生活中的許多片斷和談話,有的甚至是非常瑣碎,毫無意義。只要稍一放縱殷勤的記憶,活生生的、滿面含笑的娜塔莉亞立刻就出現在他眼前。他想起了她的身段、步態、整理頭髮的姿勢、她的笑容和說話的音調……

  第三天,開始收割大麥。中午時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停下馬,葛利高裡從收割機的後座上爬下來,把短叉子放到架板上,說:「爸爸,我想回家去一下。」

  「為什麼?」

  「我有點兒想念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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