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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叫嚷什麼?因為你要把我的肺都氣炸啦,你這個豬肚子!你這是怎麼跟我說話呀?現在咱們是上將軍那兒去,你給我小心點兒!……平常日子稱兄道弟地說慣啦!……我是你的什麼人?在五步以後跟著走!」葛利高裡命令道,然後走出大門。

  普羅霍爾和其餘三個傳令兵都保持著距離,跟在後面,葛利高裡和科佩洛夫並韁走著,繼續談著剛才的話題,他用嘲弄的口氣問:「喂,你有什麼不理解的呢?也許,我可以給你解釋解釋吧?」

  科佩洛夫沒有去理會葛利高裡話裡的嘲弄意味和問話的形式,回答說:「我不瞭解你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就是這麼回事!一方面你是一個為舊時代而戰的戰士,另一方面——請你原諒我用語尖刻,又有點兒像布爾什維克。」

  「為什麼我是布爾什維克呢?」葛利高裡皺起眉頭,身子在馬上猛地往前晃了一下。

  「我沒有說你是布爾什維克,我只是說你有點兒像布爾什維克。」

  「還不是一樣。告訴我,哪點兒像?」

  「就拿你談的你在軍官們的交際場合的感受和他們對你的態度這個問題來說吧。你想要這些人怎樣呢?你究竟想要怎麼樣?」科佩洛夫好心地笑著,手裡玩弄著鞭子,追問道。他回頭看了看正在熱烈爭論著什麼問題的傳令兵,就把聲音放大一點兒說:「他們不把你當作自己人,高高在上,不平等待人,這使你很不舒服。但是從他們的觀點上來看,這是無可厚非的,你應該明白這一點。不錯,你也是個軍官,但是你混入軍官階層,純屬偶然。雖然你戴著肩章,請你原諒我這樣說,你照樣還是一個粗野的哥薩克。你不懂禮貌,話都說不正確,而且很粗鹵,有教養的人必具的那些品質,你一點兒也沒有。譬如說,有文化教養的人都用手絹捋鼻涕,可是你卻用兩個手指頭去捏著鼻子捋;吃飯的時候,你的手一會兒往靴筒上擦擦,一會兒往頭髮上抹抹;洗過臉,你可以不嫌髒,用馬衣去擦;手指甲長了,不是用牙齒咬掉,就是用馬刀尖削削。還有更妙的:你記得吧,去年冬天,在卡爾金斯克,有一回,你當著我的面跟一位有文化的女人談話,因為哥薩克們逮捕了她的丈夫,你竟當著她的面扣褲襠上的扣……」

  「那就是說我的褲襠扣不扣反而更好嗎?」葛利高裡臉色陰沉地笑著問。

  他們倆的馬緊挨著,緩步而行,葛利高裡不住地斜眼看看科佩洛夫,看看他那和藹可親的臉,傷心地傾聽著他的話語。

  「問題不在這裡!」科佩洛夫遺憾地皺著眉頭,喊道。「問題是你怎麼能只穿著褲子,光著腳接待女性客人呢?你連件上衣都不披,這件事我記得清清楚楚!當然,這都是小事一樁,但是這些小事卻說明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對你說呢……」

  「說得越簡單越好!」

  「哼,簡直是個最無知的人。可是你又是怎麼說話法呢?簡直太可怕啦!把『駐地』說成『租地』,『撤退』說成『辭退』,『好像』說成『不差碼兒』,『炮兵』說成『包兵』。你跟所有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對一些響亮的外來語那麼偏愛,牛唇不對馬嘴地到處亂用,叫人聽了啼笑皆非,每當司令部開會的時候,如果你聽到有人說出一些像『佈置』、『強行通過』、『作戰部署』和『集中』等等專門的軍事術語,你就高興地盯著發言的人,我甚至可以說,——是滿懷著嫉妒的。」

  「哼,你這可是胡說八道啦!」葛利高裡高聲喊,臉上掠過一陣興奮的表情。他摸著馬兩耳中間的地方,搔著馬鬃下面溫暖的、緞子般的光滑的毛皮,央告說:「好,繼續說下去吧,狠狠地奚落你的首長吧!」

  「你聽我說,有什麼可奚落的呢?你早就應該明白,在這方面你是很不幸的。既然如此,你卻還要惱恨軍官們對你的態度不好,不能平等待人。在文明禮貌方面,你更是蠢得像塊木頭!」科佩洛夫無意中衝口說出了這句帶侮辱性的話,嚇了一跳。他知道葛利高裡很容易發脾氣,很怕他發作,但是急忙瞥了葛利高裡一眼,立刻就放心了:葛利高裡在馬上往後仰著身子,幾乎是無聲地哈哈大笑,亮晶晶的牙齒在鬍子裡閃著青光。這句話的結果竟是這樣,使科佩洛夫大感意外,而且葛利高裡笑得那麼富有感染力,使他也笑了起來,說:「瞧你,換個別的明白事理的人,會被這樣嚴厲的批評弄得痛哭流涕,可是你卻還在嘿兒嘿兒笑……你看,難道你還不是個怪人嗎?」

  「你說我蠢得像塊木頭,是吧?見你的鬼去吧!」葛利高裡笑夠了,說。『「我不想學你們那些交際花招和禮貌。這些東西,我將來跟牛打交道時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如果上帝保佑——我能活下來——我還要跟牛去打交道,我不能把腳後跟一碰,對它們說:』啊,請您動一動,禿頭老牛!請您原諒我,花斑牛!我可以為您正一正軛套嗎?禿頭牛閣下,花斑牛先生,我誠心地請求您不要把田壟踏壞吧!」跟它們要簡單,明瞭,這就是對牛的全部『部蘇』。」

  『不是』部蘇『,是』部署『!「科佩洛夫糾正他說。

  「好,就算是部署吧。可是有一點,我是不能同意的。」

  「哪一點?」

  「就是你說我蠢得像塊木頭。在你們這兒,我蠢得像塊木頭,可是你等著瞧吧,有朝一日,我投到紅軍那邊兒,在他們那兒,我就不是塊木頭啦,我會變得比鉛還重。到那時候,這些文明禮貌、好吃懶做的傢伙可別落在我手裡!我會一下子把他們捏死!」葛利高裡半真半假地說,然後把馬一夾,飛馳而去。

  清晨的頓河沿岸沉沒在一片薄紗似的寂靜中,只要有一點兒聲響,即使不大的聲響,也會劃破寂靜,響起回聲。草原上只聽到雲雀和鵪鶴的鳴聲,但是在鄰近的村子裡卻是一片不間斷的、低沉的轟鳴,這種聲音通常總是伴隨著大部隊的調動。炮車的輪子和子彈箱子在道路的坑窪處顛得叮噹亂響,馬匹在井邊嘶鳴,開過的步兵連隊的腳步聲整齊、低沉、輕柔地刷刷響著,往前線運送武器和彈藥的居民的馬車和大車發出一片磷磷的響聲;野戰廚車邊,香甜地散發著煮熟的米粥和肉粥氣味、桂樹葉的香氣和新烤出的麵包香味。

  在梅德維季河口鎮邊上,不斷響著步槍互射聲,稀疏的炮擊聲懶洋洋地震耳地轟隆轟隆地響著。戰鬥剛剛開始。

  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正在吃早飯,一個不很年輕的、精神委頓的副官進來報告:「起義軍第一師師長麥列霍夫和師參謀長科佩洛夫到。」

  「請到我屋子裡去,」菲茨哈拉烏羅夫用青筋迸起的大手推開堆滿雞蛋皮的盤子,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剛擠出來的、還冒熱氣的鮮牛奶,把餐巾整整齊齊地疊好,從桌邊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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