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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應該去追截嘛!唉,你們這些胡塗蟲,」大尉用責備的口氣說,然後走到馬跟前,從軍用挎包裡掏出筆記本和地圖。

  司務長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兩手貼在褲縫上。哥薩克們聚集在他身後兩步遠的地方,看著軍官們,打量著那些跑路太多、疲憊不堪的良種戰馬和鞍子;他們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既有喜悅,又有莫名其妙的不安。

  軍官們都整齊地穿著剪裁合身的、戴肩章的英國式翻領制服和肥大的馬褲,他們一面舒展著腿腳,在馬匹旁邊來回走著,一面斜眼打量著哥薩克。他們已經不像一九一八年秋天那樣,誰也不再戴那用化學鉛筆畫的自製肩章了。皮鞋、馬鞍、子彈盒、望遠鏡以及拴在馬鞍上的馬槍——全都是新的,而且都不是俄國造的。只有一位看上去年紀最大的軍官,穿著一件薄呢子藍上衣,戴著金光閃閃的布哈拉卷毛羊皮的庫班帽,穿著沒有後跟的山民長簡靴子。他頭一個邁著輕柔的腳步,走到哥薩克跟前,從背囊裡掏出一盒包裝漂亮、印著比利時國王阿爾貝特一世肖像的紙煙,對哥薩克們說:「請抽吧,弟兄們!」

  哥薩克都沒命地伸手去拿紙煙。其餘的軍官也走了過來。

  「喂,你們在蘇維埃的統治下過得怎麼樣啊?」一個大腦袋、寬肩膀的少尉問。

  「不怎麼舒服……」一個穿著舊棉襖的哥薩克矜持地回答說,他貪婪地吸著紙煙,眼睛直盯著緊裹著少尉的粗腿肚、長到膝蓋的護腿套。

  這個哥薩克腳上穿的是將能穿在腳上的破氈靴。補過多次的白毛襪子和掖在襪筒裡的褲子,全都破爛不堪;所以這個哥薩克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使他羡慕不已的英國式皮靴、結實的厚皮底和金光閃閃的銅扣環。他按捺不住,天真地表示出了自己的高興心清:「你們的皮靴可真好啊!」

  但是少尉並不怎麼喜歡談這些家常話。他露出狡猾、挑釁的神情說:「你們不願意要外國裝備,寧願穿莫斯科草鞋,那就不要看到別人的東西眼紅!」

  「我們打錯了算盤。犯了錯誤……」哥薩克回頭看著自己的同夥,希望得到支持,難為情地回答著。

  少尉繼續嘲笑、數落說:「你們的腦子都是牛腦子。要知道牛總是這樣的:先邁一步,然後就不走啦,盤算起來。餿主意就出來啦!去年秋天裡你們放棄陣地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啊?!想當政治委員啦!唉,你們這些保衛祖國的勇士嗅!……」

  一個年輕的中尉對大發雷霆的少尉耳語說:「住口吧,你說得太多啦!」於是這個少尉才把紙煙踩滅,呻了一口,大踏步朝戰馬走去。

  大尉遞給他一張紙條,小聲對他說了些什麼。

  身體笨重的少尉竟令人意想不到地、輕捷地躍上戰馬,掉轉馬頭,向西飛馳而去。

  哥薩克們都難為情地沉默不語。大尉走了過來,耍著花腔,用響亮的男高音,高興地問:「從這兒到瓦爾瓦林斯基村有幾俄裡呀?」

  「三十五俄裡,」幾個哥薩克同時回答說。

  「好極啦。就這樣吧,鄉親們,請快去報告你們的長官,叫他們一分鐘也不要耽擱,立刻命令騎兵渡河到這邊來。我們派一個軍官跟你們一起到渡口去,由他指揮騎兵。命令步兵以行軍隊形開赴卡贊斯克。聽明白了嗎?好,就像命令所說的,從左向後轉,開步走!」

  哥薩克們擠在一起,往山下走去。大家都好像商量好似的,一聲不響地走了約一百沙繩遠,然後那個其貌不揚、身穿棉襖、被熱心的少尉數落過的哥薩克,搖了搖腦袋,傷心地歎了一口氣說:「好啊,弟兄們,我們會師啦……」

  另一個哥薩克馬上補充了一句:「洋薑一點兒也不比蘿蔔甜!」接著花哨地罵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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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維申斯克剛一得到紅軍部隊倉皇撤退的消息,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就立刻率領著兩個騎兵團,批水渡過了頓河,派出去幾個陣容堅強的偵察隊,向南挺進。

  頓河岸邊的山崗後面正在激戰。大炮的轟擊聲匯成一片,仿佛是在地下沉重地轟鳴似的。

  「看來士官生們一點也不吝惜炮彈呀!用猛烈的炮火進行射擊!」一個指揮員來到葛利高裡跟前,興高采烈地說。

  葛利高裡一聲不響。他騎馬走在縱隊前面,仔細地向四面觀察著。從頓河岸邊到巴茲基村三俄裡長的一段路上,到處是叛軍遺棄的成千輛的四輪馬車和大車。樹林子裡遍地都是遺棄的財物:摔破的箱子、椅子、衣服、馬套、碗盤、縫紉機、裝著糧食的口袋,——凡是愛財如命的當家人往頓河岸邊撤退時能帶走的東西,全都帶來了。道路上有些地方灑滿了金黃色小麥,厚得能沒到膝蓋。這裡還橫著一些鼓脹起來的、腐爛得非常難看的。散發著惡臭的牛馬屍體。

  「他們兢兢業業,到頭來落得這樣的下場!」葛利高裡大為震驚,叫了一聲,摘掉帽子,竭力不吸氣,繞過一堆結成了塊的麥粒,麥堆上橫著一個攤開四肢、戴著哥薩克制帽、穿著血漬斑斑的棉襖的死老頭子。

  「這位老爹真是捨命不舍財啊!落得這個下場,」一個哥薩克惋惜地說。

  「准是捨不得扔下這些麥子……」

  「喂,前面的,打馬快走吧2他身上惡臭熏天——真不得了!喂!走吧!……」走在後面的人怒衝衝地喊叫起來。

  連隊策馬快跑起來。大家都沉默不語。只能聽到雜遝的馬蹄聲和哥薩克佩帶的刀槍叮噹聲和諧地在樹林中迴響。

  ……離利斯特尼茨基家的莊園不遠的地方正在進行戰鬥。一群黑壓壓的紅軍戰士在亞戈德諾耶旁邊乾涸的山洞裡奔命。榴霰彈在他們頭頂上爆炸,機槍在他們背後掃射,而加爾梅克團的騎兵散兵線在山崗上展開,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葛利高裡率領著自己的幾個團趕到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了。掩護一些零散部隊和第十四師的輜重隊沿維申斯克山隘撤退的兩連紅軍,都被第三加爾梅克團擊潰,全殲。還在山崗上的時候,葛利高裡就把部隊交給葉爾馬科夫指揮,對他說:「這兒沒用咱們就已經把事情辦妥啦。你帶著部隊去會師吧,我要到莊園去看看。」

  「到那兒去幹什麼呀?」葉爾馬科夫驚訝地問。

  「是啊,怎麼跟你說呢,我年輕的時候在這兒當過長工,很想去看看這塊老地方……」

  葛利高裡喊了一聲普羅霍爾,就撥馬向亞戈德諾耶馳去。走了約有半俄裡遠,就看到,走在前頭的一個連的頭頂上,嘩啦嘩啦地迎風飄著一塊白布,由一個哥薩克小心地舉著。

  「好像是去投降似的!」葛利高裡不安地、莫名其妙地苦惱地想,看著自己的騎兵縱隊好像很不情願地、慢慢地走下乾涸的山澗,謝克列捷夫率領的騎兵突擊兵團,正順著草地迅速地迎著他那個騎兵縱隊開來。

  等到葛利高裡穿過倒塌的大門,走進長滿了胭脂菜的莊園的院落時,一陣傷感和空虛襲上心頭。亞戈德諾耶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到處都是一片無人經管和破敗不堪的景象。曾是那麼漂亮的宅第已經黯然無光,好像也變得矮小了。久未油漆的屋頂已經鏽跡斑斑,破損的排水管子橫在臺階旁邊,從窗框上脫落的百葉窗斜掛在那裡,野風颼颼地吹進了玻璃破碎的窗戶,從那裡已經散發出陣陣久無人住的房屋的刺鼻的黴爛氣味。

  屋子東面的一角和臺階被三時口徑的炮彈炸壞了。一棵被炮彈打倒的楓樹頂梢鑽進了走廊上威尼斯式的破窗戶裡。楓樹的樹幹倒在一堆從屋基上傾坍下來的磚頭上,就一直這樣躺在那裡。而長得很快的野蛇麻草已經順著乾枯樹枝爬上來,纏滿了樹幹,奇妙地爬滿了殘存的窗玻璃,往屋簷上爬去。

  時間和惡劣的天氣發揮了自己的作用。莊園裡的一些附屬建築都已破敗不堪,仿佛主人的手已經多年沒有經心地照顧過它們。馬廄裡,春雨沖刷的石牆已經倒塌,暴風雨掀去車庫的屋頂,只有毫無生氣的、蒼白的木椽子和橫樑上還殘留著一束束腐爛的乾草。

  下房的臺階上躺著三條已經變野的獵狗。它們一看見生人就跳起來,低聲汪汪叫著,躲到門洞裡去。葛利高裡騎馬來到廂房大敞著的窗戶前;從馬上彎下腰,大聲問:「還有活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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