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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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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殺死你!快騎馬到松樹林子裡去吧!」一個從他身邊跑過去的哥薩克驚慌失措、瞪大白眼珠高聲喊道。 「他們真的會炸死我。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葛利高裡心裡想,便不慌不忙地騎馬回家去了。 這一天,庫季諾夫沒有邀請麥列霍夫,在司令部裡召集了一次非常秘密的會議。飛來的頓河軍軍官簡短地報告說,集中在卡緬斯克鎮附近的突擊兵團的各部隊,幾天內就可以突破紅軍防線,謝克列捷夫將軍指揮的頓河軍騎兵師,將來與叛軍會師。這位軍官建議,立刻準備渡河工具,以便與謝克列捷夫的部隊會師後,立即把幾個叛軍騎兵團渡到頓河右岸去;他還建議把預備隊調到離頓河近一點的地方來;在會議將要結束的時候,追擊部隊的渡河和活動計劃都已制定好了,他問道:「為什麼你們把俘虜都放在維申斯克?」 「再沒有地方可以關押他們啦,各個村子裡也都沒有合適的房子,」司令部的一位參謀回答說。 軍官用手絹仔細擦著剃得光光的、汗淋淋的腦袋,解開保護色制服的領扣,歎了口氣說:「把他們押解到卡贊斯克去。」 庫季諾夫驚異地揚起了眉毛。 「押到那兒以後又怎麼辦呢?」 「再從那兒——押回維申斯克……」軍官眯縫著冷光閃閃的藍眼睛,故作寬容地解釋說。然後咬緊牙關,殘忍地結束道:「諸位,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還對他們這麼客氣?現在似乎不必這麼客氣啦。這些混蛋是各種肉體疾病和社會疾病的溫床,應該消滅他們才是。對他們客氣完全沒有必要!我要是你們的話,一定會這樣幹的。」 第二天,把第一批約二百名俘虜押到鎮外的沙地上。疲憊不堪、面色青白的紅軍戰士,像幽靈一樣,艱難地拖著兩腿往前走著。押送的馬隊緊緊地包圍著這個混亂地走著的人群……在從維申斯克到杜布羅夫卡的十俄裡的路程中,二百名俘虜就被砍得一個不剩了。第二批是在黃昏以前押出來的。對押送隊伍有嚴格命令:掉隊的俘虜只能砍,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准開槍。一百五十個人中,有十八個到了卡贊斯克……其中有一個像茨岡人的青年紅軍戰士,在路上瘋了。他一路上把一束揪下來的香噴噴的香薄荷按在胸口,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哭號,不時把臉趴在灼熱的沙土上,風吹動著他那破爛不堪的襯衣,這時候押送兵就可以看見他那肉皮緊繃的、瘦骨磷磷的脊背和兩隻叉開的腳上的黑色破靴底子。押送兵把他扶起來,用水壺裡的水往他身上噴,於是他睜開閃爍著瘋狂目光的黑眼睛,低聲笑著,重又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在一個村莊裡,一些心地善良的婆娘包圍了押送兵,一個胖胖的、儀態不凡的老太太嚴厲地對押送隊長說:「你把這個黝黑的傢伙放了算啦。他已經瘋啦,快要去見上帝啦,你們要是砍殺這樣的人,那可是造大孽啊。」 押送隊長是個勇敢的紅鬍子準尉,他訕笑著說:「老大娘,我們的靈魂,就是再造點兒孽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反正我們誰也成不了聖徒啦!」 「你放掉他吧,別執拗啦,」老太太固執地請求說。「死神的翅膀在召喚你們每個人哪……」 婆娘們都支持她,準尉同意了。 「我有什麼捨不得的,你們把他帶走吧。他現在已經是個幹不了什麼壞事的人啦。不過為了答謝我們的好意,請給我們弟兄每人一罐沒有脫脂的牛奶吧。」 老太婆把瘋子帶到自己家裡,給他吃飽,讓他睡在內室裡。他整整地睡了一天一夜,後來醒了,背對窗戶站著,小聲唱起來。老太婆走進內室,坐在大箱子上,用手巴掌支著臉,目光炯炯地對著小夥子削瘦的面孔看了半天,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聽說你們的人離這兒不遠啦……」 瘋子沉默了一會兒,立刻又唱了起來,但是聲音已經變得更低了。 這時候老太婆嚴厲地說:「我的小可憐兒,你別唱啦,別裝瘋賣傻啦,別叫我腦袋發昏啦。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你是騙不了我的,我不是傻瓜!你的腦子沒有毛病,我知道……我聽見你說夢話,說得頭頭是道!」 紅軍戰士仍舊在唱,但是唱的聲音越來越低。老太婆繼續說:「你別怕我,我不會給你虧吃。我有兩個兒子都死在打德國人的戰場上,頂小的一個也在這次戰爭中死在切爾卡斯克啦。要知道他們都是我懷了十個月生的……我給他們吃,給他們喝,從年輕的時候就為他擔驚受怕,夜裡睡不著……因為這個緣故,我可憐一切在軍隊中服役的人,在戰場上打仗的年輕人……」她沉默了一會兒。 紅軍戰士也沉默了。他閉上眼睛,黝黑的顴骨上浮出輕微的紅暈,細瘦的脖子上的青筋緊張地跳動起來。 他站了一會兒,期待地沉默著,隨後睜開烏黑的眼睛。眼神顯示出很懂事的樣子,閃爍著那麼焦急的期待神情,引得老太婆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你知道去舒米林斯克的路嗎?」 「不知道,老大娘,」紅軍輕輕龕動著嘴唇,回答說。 「那麼你怎麼走呢?」 「不知道……」 「難就難在這裡!現在叫我拿你怎麼辦哪?」老太婆等了半天回答,然後又問:「你還走得動嗎?」 「湊合著走吧。」 「現在你可不能湊合著走。要在夜裡走,還得快走,要快走!你在我這裡再養一天,我給你預備點兒子糧,叫我小孫子給你帶路,他告訴你怎麼走,——願你一路平安!我確實知道,你們的人,紅軍在舒米林斯克一帶。你就投奔他們去吧。不過不能走大道,要偷偷地從荒野、草地和樹林子裡走,從沒有道路的地方走,不然叫哥薩克碰上,就要倒黴啦。是這樣,我的好孩子!」 第二天天一黑,老太太就給已經準備啟程的十二歲的孫子和穿上哥薩克棉襖的紅軍戰士畫了十字,嚴肅地說:「上帝保佑,你們走吧!你們要小心,別讓我們的哥薩克看到!……用不著,孩子,用不著!不要謝我,感謝神聖的上帝吧!不僅我一個人這樣,我們做母親的,都是善良的……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真叫我們傷透心啦!好啦,好啦,走吧,上帝保佑你們!」她砰的一聲掩上小房子的傾斜的、塗著黃泥的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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