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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第七卷===
  第一章

  頓河上游的暴動,牽制了南方戰線相當數量的紅軍,這不僅使頓河軍司令部獲得了從掩護新切爾卡斯克的防線上自由調動兵力的機會,而且在卡緬斯克和白卡利特瓦斯克河日鎮地區集結了幾個特別堅強的、有戰鬥經驗的自衛軍團隊,組成了一個強大的突擊兵團,這些團隊的士兵絕大多數是頓河下游的哥薩克和加爾梅克人,突擊兵團的任務是:在適當時機,協同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的部隊,趕走屬￿紅軍第八軍的第十二師,向第十三師和烏拉爾師的側翼和後方挺進,揮師北上,與暴動的頓河上游哥薩克聯結起來。

  頓河軍總司令傑尼索夫將軍和參謀長波裡亞科夫將軍過去制定的組織突擊兵團的計劃,在五月底差不多已全部實現。往卡緬斯克調了將近一萬六千步兵和騎兵,配備了三十六門炮和一百四十挺機槍;把最後的一批騎兵部隊和屬￿所謂青年軍的幾個精銳團也都調來了,青年軍是在一九一八年夏大由達到人伍年齡的青年哥薩克組成的。

  與此同時,被四面包圍的叛軍在繼續不斷地打退紅軍清剿部隊的進攻。在南方,頓河左岸,有兩個叛軍師躲在戰壕裡頑強抵抗,不讓敵人渡河,雖然全線的紅軍炮兵連都對他們進行幾乎不間斷的猛烈炮轟;其餘三個師則守衛在暴動地區的西部、北部和東部防線上,儘管他們遭受了巨大的損失,特別是守衛在東北防線的部隊,但是他們始終沒有撤退,仍然堅守在霍皮奧爾河地區的邊境上。

  守衛在自己村莊對面的韃靼村連隊,由於無事可於,非常無聊,有一天使紅軍戰士大驚一場: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幾個自願去偵察的哥薩克,乘小船悄悄偷渡到頓河右岸,對紅軍的哨兵進行突襲,打死了四名紅軍戰士,繳獲了一挺機槍。第二天,紅軍從維申斯克下方凋來一個炮兵連,對哥薩克的戰壕展開了猛烈的轟擊。一聽到樹林上空響起榴霰彈的爆炸聲,連隊就急忙放棄了戰壕,撤離河岸,退到樹林深處。過了一晝夜,紅軍的炮兵連調走了,韃靼村的哥薩克重又進入了放棄的陣地。炮擊也使連隊遭受了損失:彈片打死了兩個不久前剛補充來的未成年的哥薩克.在這以前剛剛從維申斯克回來的連長的傳令兵也受了傷。

  這之後,便相對地安靜下來,戰壕裡的生活又恢復到從前的樣子。婆娘們時常到戰壕裡來,夜裡送來麵包和燒酒,哥薩克們的口糧一點兒也不缺:宰了兩頭迷路的小牛,此外,每天還到各處的小湖裡去捕魚。赫裡斯托尼亞是捕魚的主要人物。他使的魚網有十沙繩大,這是一個撤退的人扔在岸邊,後來落到連隊手裡的。赫裡斯托尼亞打魚的時候總要鑽到草甸於「深處」,並誇口說,草地上的湖塘可說沒有一個他沒有去捕過的。因為接連不斷地捕了一個星期的魚,所以他的襯衣和褲子浸透了風也吹不掉的魚腥氣味,最後熏得阿尼庫什卡不得不堅決拒絕跟他同住在一個土屋裡,阿尼庫什卡抱怨說:「你身上的臭味兒就像死魚味兒一樣!如果再跟你在這兒住上一天一夜,將來就會一輩子都不想吃魚啦……」

  從那時起,阿尼庫什卡豁出叫蚊子咬,睡在土屋外邊了。在睡覺以前,他憎惡地皺著眉頭,用掃帚掃掉灑在沙土上的魚鱗和臭氣熏天的魚的內臟,可是第二天早晨,赫裡斯托尼亞打魚回來,仍然毫不在乎地、一本正經地坐在土屋門口,宰起捕回的鯽魚來。成群的大綠豆蠅在他身旁嗡嗡飛舞,地上爬滿了可惡的黃螞蟻。一會兒,阿尼庫什卡氣喘吁吁地跑來,老遠就大聲叫喊著:「你再找不到別的地方了嗎?你這個魔鬼,怎麼不叫魚刺把你卡死!好啦,看在基督的面上,到旁邊去宰吧!我在這兒睡覺,你把魚腸子扔得滿地都是,把四面八方的螞蟻都給招來啦,弄得一片腥臭,簡直就像在阿斯特拉罕一樣!」

  赫裡斯托尼亞把自製的刀子在褲子上擦了擦,若有所思地朝著阿尼庫什卡的沒有鬍子的、怒衝衝的臉瞅了半天,心平氣和地說:「阿尼凱,大概你肚子裡有蟲子,所以你聞不慣魚腥味兒。你空肚子吃些大蒜,怎麼樣?」

  阿尼庫什卡啐著、罵著,走開了。

  他倆的爭吵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但是總的來說,連隊過得和和氣氣。除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以外,全體哥薩克都吃得飽飽的,情緒滿不錯。

  司捷潘不知道是聽同村人說的,還是心裡覺得,阿克西妮亞在維申斯克常跟葛利高裡見面,但是他突然苦悶起來,無緣無故地跟排長爭吵了一場,而且堅決拒絕去站崗放哨。

  他整天地蜷伏在土屋裡的打有烙印的黑車毯上,唉聲歎氣,拼命地吸自家種的葉子煙。後來,聽說連長要派阿尼庫什卡到維申斯克去領子彈,他才兩天來第一次走出了土屋。他眯縫著淚汪汪的、由於失眠而紅腫的眼睛,疑疑惑惑地打量了一下搖曳著的樹上亂蓬蓬的。鮮豔奪目的葉子,看了看被風吹得湧立起來的、鑲著白邊的雲彩,聽了聽樹林子的風聲,就走過一間土屋去尋找阿尼庫什卡,當著哥薩克們的面他什麼話也沒有說,把阿尼庫什卡叫到一邊,央求道:「到了維申斯克替我找找阿克西妮亞,把我的話告訴她,叫她來看我。就說我渾身長滿了蝨子,襯衣和腳布都沒有洗,順便再告訴她……」司捷潘沉默了一會兒,鬍子裡隱藏著難為情的笑意,說道,「就說,我非常想她,盼她快點兒來。」

  夜裡,阿尼庫什卡到了維申斯克,找到了阿克西妮亞的住所。自從跟葛利高裡發生口角以後,她又住到姑母家去了。阿尼庫什卡好心地把司捷潘的話轉達了,但是為了加重話的分量,他自己又加上了幾句,說司捷潘講啦,倘若阿克西妮亞不到連隊去,他就要親自到維申斯克來。

  她聽完丈夫的訓示,就收拾準備起來。姑媽急忙發了一塊面,給她烤了些奶油點心,過了兩個鐘頭,阿克西妮亞——聽話的妻子——已經跟著阿尼庫什卡坐車去韃靼村連隊的駐地了。

  司捷潘暗自高興地迎接了妻子。他用探索的目光仔細觀察她那瘦削的臉,小心翼翼地問她一些話,但是一句也沒有問及她是否看見過葛利高裡。只有一回,談話的時候,他垂下眼簾,略微扭過身去,問道:「你為什麼走那岸去維申斯克呢?為什麼不就在村邊過河來呢?」

  阿克西妮亞冷冷地回答說她不能跟外人一塊兒過河,可是又不願意去求麥列霍夫家的人。等到回答完了,她才發現自己說的話很不得體,好像她認為麥列霍夫家的人不是外人,成了自己人。她怕司捷潘也會這樣理解,不由得窘急起來。而他大概也正是這樣理解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眉毛下面哆嗦了一下,臉上仿佛掠過了一片陰影。

  他疑問地抬起眼睛看著阿克西妮亞,她也明白了這個無聲的問題,突然由於窘急和惱恨自己,臉漲得鮮紅。

  司捷潘可憐她,裝作什麼也沒覺察的樣於,把話題轉到家務事上去,開始詢問她在離開家以前,把家裡的東西藏起了些什麼,藏得保險不保險。

  阿克西妮亞看到丈夫對自己如此寬宏大量,回答了他的詢問,但是總覺得內心很尷尬,於是為了向他表明,他們中間發生的一切都是很無聊的,而且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故意把話說得慢條斯理,露出一副正經、矜持和冷漠的神情。

  他們坐在土屋裡談話。總有哥薩克來打擾。忽而這個進來,忽而那個又進來。赫裡斯托尼亞走進來,就地打鋪睡起覺來。司捷潘看出要想單獨跟老婆說說話兒不成了,就很不情願地停止了談話。

  阿克西妮亞高興地站起身來,匆匆解開包袱,拿出從鎮上帶來的奶油點心請丈夫吃,然後從司捷潘的軍用背包裡拿出髒衣服,走出土屋,到附近的池塘裡去洗。

  黎明前的寂靜和藍色的霧籠罩在樹林上空。露水很重,壓得青草都貼到地面上。青蛙在湖沼裡哇哇亂叫,離土屋很近的一叢濃密的楓樹林後面,有只長腳秧雞在吱吱地鳴叫。

  阿克西妮亞穿過樹叢。樹叢,從樹頂到深藏在茂密的野草裡的樹於上,都結滿了蜘蛛網。凝結在蛛絲上的露水珠,像寶石似的閃閃發光。長腳秧雞一時不叫了,可是立刻,——阿克西妮亞的光腳踏倒的草還沒有來得及挺直,——又叫了起來,一隻從湖沼裡飛起的田梟傷心地回應著它的鳴聲。

  阿克西妮亞把短上衣和緊身的背心脫下來,走進沒膝深的、溫暖的湖水裡,洗起衣服來。蠓蟲在她頭上飛舞,蚊子嗡嗡叫著。她不住地用彎起的豐滿、黝黑的手臂在臉上抹抹,驅趕蚊子。她斷斷續續地想著葛利高裡,想著在他去連隊視察前他們之間發生的最後一次口角。

  「也許,他現在正在找我呢?今天夜裡我就回鎮上去!」阿克西妮亞下了決心,心裡想著怎麼跟葛利高裡見面,而且立刻就會和解,不由得心花怒放。

  怪得很:近來,她想到葛利高裡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在她眼前出現的不是現在的這個葛利高裡:身材高大、英氣勃勃,一個具有豐富生活經驗的哥薩克,他疲憊地眯縫著眼睛,黑鬍子尖已經有點兒發紅,兩鬢有了過早的白髮,額角上佈滿了粗紋——這都是在戰爭年代受到摧殘的不可磨滅的痕跡;而在她眼前出現的卻是從前的那個葛利什卡·麥列霍夫,一個粗鹵的、不會體貼人的小夥子,生著孩子似的圓圓的細脖子,嘴唇上總是掛著樂觀的、無憂無慮的笑容。

  正因為這樣,阿克西妮亞就更加愛他,幾乎是一種溫柔的母愛。

  就是這會兒,她腦子裡仍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那張令人無限愛憐的臉,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笑了笑,挺直身子,把沒有洗完的丈夫的衣衫扔到腳下,覺得喉嚨裡有一股突然湧上來的、要盡情地哭一場的熱氣,低聲自言自語道:「該死的東西,你附到我身上了,一輩子也甩不開你!」

  眼淚使她心裡輕鬆了一點兒,但是在這以後,她周圍蔚藍的清晨世界,仿佛黯然失色。她用手背擦了擦臉頰,從淚水滿面的額角上把頭髮撩到後面,腦子裡空落落的,用黯然失神的目光,呆呆地注視著一隻灰色的小魚鷹從水面上滑過,消失在被曉風吹得上下翻滾的粉紅色晨霧中。

  她洗完衣服,晾在樹枝上,然後走進了土屋。

  已經醒來的赫裡斯托尼亞正坐在門口,拼命纏著和司捷潘說話,而司捷潘躺在車毯上,默默地抽著煙,根本不回答赫裡斯托尼亞提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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