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三〇六


  「他媽的,誰出的這種餿主意!」赫裡斯托尼亞用大粗嗓子罵道。「難道咱們是在跟德國人打仗嗎?弟兄們,咱們挖個到膝蓋深的、普普通通的淺壕就行啦。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在這麼硬的土地上挖兩俄尺深辦得到嗎?你就是用鋼釺也戳不動,別說用鐵鍬啦。」

  大家都聽了他的話,於是就在左岸的酥鬆的斷崖上挖了些可以趴在裡面的淺壕,在樹林於裡挖了些土室。

  「好啊,咱們變得像田鼠一樣啦!」從來不知道憂愁的阿尼庫什卡尖酸刻薄地說。「咱們住在洞裡,靠吃青草過日子,省得你們總是吃什麼薄餅卷熏魚呀,吃肉和魚麵條啦……現在請吃點兒木草,怎麼樣啊?」

  紅軍並沒有怎麼打攪韃靼村的人。村子對面也沒有炮兵連。只是機槍偶爾從右岸打一陣,對那些從戰場裡探出腦袋來的觀察哨短促地掃射一陣,然後就又沉默很久。

  紅軍的工事構築在山坡上。有時候也從山下放幾槍,不過紅軍只有夜裡才下山到村子裡去,而且呆的時間不長。

  葛利高裡在黃昏前走進了自己村子對岸的河邊草地。

  這裡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每棵小樹都能引起一串回憶……道旁是「姑娘地」,每年彼得節分完草地以後,哥薩克們就在這塊林間空地上喝伏特加。阿廖什卡小樹林像個山腳似的伸進了草地、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個當時還沒有名字的小樹林裡,狼咬死了韃靼村一個叫什麼阿列克謝的居民的母牛一阿列克謝死了,他從人們的記憶裡消逝了、就像墓碑上的字跡一樣磨滅了。鄰居和親屬連他的姓卻忘了,可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樹林卻活了下來,碧綠的橡樹和榆樹伸向大空,韃靼村的人為了製作家裡和農話必需的器具把它們砍掉但是一到春天,從短粗的樹墩上又長出茁壯的嫩芽,不知不覺地長上一兩年,夏大裡又長成了阿廖什卡小樹林,枝葉繁茂。鬱鬱蔥蔥,秋天裡,就像穿上了一身金色的鎧甲,早霜打過的、鎂花的橡樹葉於變成了一片火紅的霞光;夏天裡,阿廖什卡小樹林裡濕潤的。土地上長滿了有刺的黑毒,老榆樹頂卜築滿了羽毛美麗的灰老鶴和喜鵲案;秋天裡,當橡籽和橡樹的落葉散發出濃郁辛辣的芳香時,就會有成群的山鷂飛到小樹林暫住,可是到了冬天,一片皚皚白雪上就只有狐狸留下的。像一串串珍珠鏈似的圓溜溜的腳印。小時候,葛利高裡經常跑到阿廖什卡小樹林裡來裝設捉狐狸的網……

  他在涼爽的樹蔭裡,順著去年的道路留下的、現在長滿了雜草的舊車轍往前走著。走過「姑娘地」,爬上黑土崖,像喝醉酒一樣回憶沖著他的腦海。小時候,曾經在這裡三棵橡樹附近的一小片沼澤地裡追趕剛剛出生、還不會飛的小野鴨,從早到晚在圓湖裡捉鯉魚……不遠的地方,有棵像傘一樣不大的繡球花樹。它孤零零地立在村處,老態龍鍾。從麥列霍夫家的院於裡就可以看到這棵樹,葛利高裡每年秋天走到自己家的臺階上,欣賞這棵繡球花樹,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紅色的火焰。去世的彼得羅非常喜歡吃用帶苦味的於繡球花做的餡餅……」

  葛利高裡懷著淡淡的哀愁,看著從童年時代就熟悉的舊地景物。他騎的馬一面走,一面懶洋洋地用尾巴驅逐著成群地在空中飛舞的橡蟲和兇狠的棕色大蚊子。清風吹來,翠綠的冰草和梯牧草輕輕地彎下腰去。草地上綠波粼粼。

  葛利高裡來到路靶村步兵連的戰壕邊以後,就派人去請父親。赫裡斯托尼亞在左翼陣地上很遠的地方大聲喊:「普羅珂菲奇!快去吧,葛利高裡來啦……『」

  葛利高裡下了馬,把馬韁繩遞給走過來的阿尼庫什卡。老遠就看見父親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走來。

  「啊,你好,長官!」

  「你好,爸爸!」

  「回來啦?」

  「費了很大勁才擠出時間回來一趟!快說說,家裡的人怎麼樣?母親和娜塔莉亞在哪兒?」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揮了揮手,皺起眉頭。眼淚順著他那黝黑的腮幫於滾了下來……

  「說啊,怎麼回事?她們怎麼啦!」葛利高裡驚恐地厲聲問。

  「她們沒有過河……」

  「怎麼回事?!

  「娜塔莉亞在撤退前兩天就不能起床啦。大概是傷寒……就這樣,老太婆不願意扔下她……你別害怕,好兒子,她們那兒一切都很好。」

  「那麼孩子們呢?米沙特卡呢?波柳什卡呢?」

  「也留在那兒。杜妮亞什卡過河來啦。她怕留在那兒……姑娘家的事兒,你明白嗎?現在跟著阿尼庫什卡的老婆上沃洛霍夫去啦。我已經回去過兩次。半夜裡,坐上小船,偷偷地渡過河去,看看家裡的人。娜塔莉亞病得厲害.孩子們都很好,上帝保佑……娜塔柳什卡昏迷不省,發高燒,嘴唇都於裂得出血了。」

  「你為什麼不把她們渡到這邊來呀!」葛利高裡生氣地喊道。

  老頭子也發火了,顫抖的聲音裡充滿了委屈和責備。

  「那麼你幹了些什麼?難道你就不能回來一趟,把她們渡過河來嗎?」

  「我指揮一個師!我要先把一師人渡過河來呀!」葛利高裡急躁地反駁他說。

  「我們聽說你在維申斯克於的事啦……大概,你也不要什麼家了吧?唉,葛利高裡呀!即便你不怕人們議論,也該懼怕上帝喲……我也不是在這兒過河的,不然,我為什麼不把她們帶過來呢?我們那一排人駐在葉蘭,等來到這兒,紅黨已經佔領了村子。」

  「我在維申斯克的事兒!……這與你無關……你給我……」葛利高裡聲音嘶啞.說不出話來。

  「是啊,這跟我有什麼相干!」老頭子嚇了一跳,不高興地打量著聚集在不遠地方的哥薩克們。「我說的不是這個……你小點聲說吧,瞧,人們會聽見……」他改成了耳語。「你自個兒也不是小孩子啦,自己應該明白,不能太掛念家屬。上帝保佑,娜塔莉亞會好起來的,紅黨並不欺負她們。不錯,他們宰了一隻一歲日的小牛,不過這算不了什麼。他們的心腸很好,並不亂動……拿走了四十鬥糧食。唉,要知道打仗哪能沒有損失呢!」

  「現在是不是可以把她們接過來呢?」

  「我認為用不著。你說上一個病人弄到哪兒去呀?而且這是非常冒險的。她們在那兒很好。老太婆看守著家產,所以我很放心,村子裡著過大火呀。」

  「誰家的房子燒啦?」

  「校場上的房子全燒光啦。買賣人的房子燒得最多。科爾舒諾夫親家的家業也全都燒光啦。盧吉妮奇娜親家母現在在安德羅波夫斯基村,不過格裡沙卡爺爺也留在家裡看守家業。你媽講,格裡沙卡爺爺說過:『我決不離開自己家到別處去,那些反對基督的人是不敢走近我的,他們就怕十字。』近來他的神智已經完全胡塗啦。但是,紅黨顯然並不怕他的十字,把房子和倉房全都燒掉啦,可是關於他的消息一點兒也沒有聽到……不過他也該死啦。二十年前就已經為自己做好了棺材,可是一直還在活著……可燒村子的人卻是你的好朋友,真他娘的可惡!」

  「誰呀?」

  「米什卡·科舍沃伊,叫他不得好死!」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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