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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他們在廣場外邊的十字路口上分了手。庫季諾夫走過小學校,回家去了。葛利高裡又回到司令部,舉手招呼傳令兵牽馬過來。他已經騎在馬上,慢條斯理地整理著韁繩、步槍背帶,一直還想弄清,自己在司令部看到那位中校時產生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敵意和警惕心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是突然心裡一驚,想道:「如果是士官生故意把這些有學問的軍官留在我們這兒,為了在紅軍的後方把我們鼓動起來,並按他們的方式,有學問人的方式來指揮我們行事呢!」意識馬上幸災樂禍地、殷勤地給他提示出猜測和論據。「他不說在什麼部隊呆過……支支吾吾……說是參謀人員、可是根本就沒有什麼司令部從這兒經過呀……有什麼鬼理由把他發送到像杜達列夫斯克這樣偏僻的地方去呢?是啊,絕不是毫無原因的!我們把禍闖下來啦……」於是又對現實生活枉加臆測一番,心情更壞,痛苦地下了結論:「這些有學問的人把我們搞得暈頭轉向……老爺們叫我們上當啦!操縱我們,去為他們賣命。看來,就是一件小事——也是誰都不能相信的……」

  到了頓河對岸,他放馬飛馳而去。只聽見傳個兵的馬鞍子在身後咯吱咯吱地響,傳令兵是奧利尚斯基村的一個優秀、勇敢的哥薩克、葛利高裡總是挑選這種能跟他一起『「赴湯蹈火」的人,挑選這種早在對德戰爭中經得起考驗的人放在自己身邊。這個傳令兵——過去是偵察兵——一路什麼話也沒說,迎風跑著,大手巴掌裡握著一塊香噴噴的向日葵稈燒的火絨,用火石打著火,抽起煙來。當他們從山坡上馳下來,到了托金村時,他向葛利高裡提議說:「要是沒有必要忙著趕路,咱們就宿夜吧馬都跑累啦,在這兒喘喘氣吧。」

  他們在丘卡林宿夜。一路風寒,現在在這幾間房子相連的農舍裡,簡直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舒適溫暖。上地上散發出鹹津津的牛羊尿味,從爐子裡飄出像用白菜葉墊著烤的新鮮麵包味。葛利高裡很不高興地回答女主人的問話,這是個哥薩克老婦,三個兒子和老頭子都在叛軍中。她語聲低沉,毫不客氣地以長者自居,一開始就粗魯地警告葛利高裡:「雖說你是個頭頭,是指揮那些哥薩克笨蛋的司令官,可是我這個老太婆可不買你的賬,你是兒子輩的。請你,我的寶貝兒,跟我好好說說吧。不然你總在那裡打呵欠,像是不把婆娘們看在眼裡,不願意跟老娘兒們說話似的。你還是尊重我們一點兒吧!我已經把三個兒子,外加上老頭子,簡直是作孽呀,都送去打你們的戰爭——該死的戰爭——去啦。你現在指揮他們,可是他們,我的兒子卻是我生的、養的、喂大的呀,我用裙子兜著他們上瓜田菜園,我為他們受了多少罪呀。這可不是什麼容易事呀!你用不著翹尾巴,裝腔作勢,跟我好好說說——很快就會講和嗎?」

  「快啦……你睡覺吧,老大娘!」

  「快啦快啦!到底是怎麼個快啦?用不著你打發我去睡覺,這兒的主人是我,不是你。我還要到院於裡去抱小羊崽呢。夜裡要把它們抱進屋來,它們還太小。復活節前能講和嗎?」

  「我們把紅軍趕跑了,就天下太平啦。」

  「請你說說看!」老太婆把腫脹的、幹活累的和被關節炎弄得變形的雙手放到瘦尖的膝蓋上,傷心地吧咂著櫻桃皮似的乾癟的深棕色嘴唇。「他們礙你們什麼事啦?你們為什麼要跟他們打呀?人們簡直都發瘋啦……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你們喜歡玩槍,喜歡騎馬抖威風,可是我們這些做母親的心裡是什麼滋味呀?打死的不全是我們的兒子嗎?想出了些什麼該死的戰爭來……」

  「難道我們就不是母親的兒子,倒是狗崽子嗎?」葛利高裡的傳令兵被老太婆的話氣得怒火中燒,惡狠狠地啞著嗓子頂撞她說。「敵人在殘殺我們,你卻說『我們喜歡騎馬抖威風』!好像母親比那些被殘殺的人還要痛苦似的!唉,你這個上帝的寶貝兒,活到頭髮都白啦,還在這兒嘮叨起來沒個完……山南海北,胡說一氣,不讓人睡覺。」

  「有你睡的,傻東西!你瞪什麼眼呀?像只狼似的,從進來一聲也不吭,突然就不知道為什麼發起脾氣來啦。瞧你!氣得連嗓子都啞啦,」

  「她是不會讓咱們睡覺的啦,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傳令兵絕望地哼了一聲,埋怨道,他氣得打火吸煙,拼命打火鐮,從火石上迸出陣陣的火星。

  火絨燃燒著,冒著煙,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傳令兵惡毒地把曉曉不休的女主人臭駡了一通:「老大娘,你簡直像只黃蜂,煩死人了!如果你的老頭子在前線上被打死的話,他准會高興得不得了。一定會說:『感謝上帝,我可從老太婆手裡解脫出來啦,願她來日舒服地安息吧!」

  「願你舌頭上長療瘡,惡鬼!」

  「睡吧,老大娘,看在基督的面上。我們已經三夜沒有睡覺啦。睡吧!為了這樣的事兒氣死了是可以不舉行聖餐式的。」

  葛利高裡很費了點兒力氣才使他們兩位和解了。朦朧入睡,親切愉快地感覺到蓋在身上的羊皮襖的帶酸味的暖氣,睡夢中依然聽到門響了一聲,一陣冷風和一股熱氣裹在他腿邊、接著小羊羔在他耳邊尖聲地叫起來。小蹄子踏得土地篤篤地響,屋子裡彌漫著清新悅人的乾草。新鮮的羊奶。嚴寒和牲口棚的氣味……

  葛利高裡半夜醒來,他睜著眼睛躺了半天。封起的爐洞裡的炭火,在蛋白色的灰燼下閃著紅光。幾隻小羊崽擠在一起,躺在爐門口最熱的地方。在午夜香甜的寂靜中,可以聽到它們睡夢中咬牙的咯吱聲和偶爾打噴嚏和噴鼻聲。高遠的滿月照進窗戶。一隻鬧個不休的小黑山羊在地上一方塊淡黃的月光中又蹦又跳。月光中閃著一道傾斜的珍珠般的塵土。屋子裡是一片綠中透黃、幾乎像白晝一樣的光亮。小壁爐邊上的一塊破鏡片閃閃發光,只在正對著門的牆上,銀質聖像上的衣飾的光亮顯得暗淡。陰鬱……葛利高裡又想起在維申斯克開會的情形和霍皮奧爾派來的那個急使,想起了那位中校、他那種與眾不同的知識分子儀錶和說話的風度,——感到一種不愉快的、令人心煩的不安。小山羊爬到皮襖上來,站在葛利高裡的肚子上,抿著耳朵,笨頭笨腦地察看了半天,然後壯起膽子,跳了兩跳,忽然叉開四條卷毛小腿。一道羊尿的細流噝噝響著,從皮襖上流到睡在葛利高裡身旁的傳令兵伸出的手掌上。傳令兵哼哼著醒了過來,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傷心地搖了搖腦袋。

  「把我的衣服全尿濕啦,該死的東西……滾開!」愉快地朝小山羊角上彈了一下。

  小山羊尖叫了一聲,從皮襖上跳下去,後來又走過來,用粗糙、溫暖的小舌頭把葛利高裡的手舔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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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施托克曼、科舍沃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另外幾個做民警工作的哥薩克,從韃靼村逃出來以後,就加入了第四後阿穆爾團。這個團在一九一八年初,從德國前線撤下來的路上就全部加入了一支紅軍部隊,而且在國內戰爭的各條戰線上轉戰一年半之後,仍然保存下了基本骨於。後阿穆爾人的裝備精良,戰馬都喂得很肥壯,受過很好的訓練。這個團的戰鬥力強、軍心穩定、紀律嚴明,戰士的訓練有素的騎術,很有點兒名氣。

  頓河上游地區的暴動一開始。後阿穆爾人就在第一莫斯科步兵團的支援下,幾乎是獨當一面地頂住了企圖沖向梅德維季河口去的叛軍的進攻;後來援軍開到了,這個團集中兵力,牢固地佔領了霍皮奧爾河口彎彎溪沿岸地區。

  三月末,叛軍把紅軍趕出了葉蘭斯克鎮所屬地區,佔領了霍皮奧爾河口鎮的部分村莊。雙方的力量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平衡,在固定的陣地上幾乎相持了兩個月。為了從西面掩護霍皮奧爾河口鎮,莫斯科步兵團的一個營,在炮兵連的支援下,佔領了高踞頓河岸上的克魯托夫斯基村。紅軍炮兵連隱蔽在田間打穀場上,從克魯托夫斯基村向南伸延去的頓河沿岸的山腳上,每天從早到晚轟擊集結在右岸山坡上的叛軍,掩護莫斯科步兵團的陣地,後來又集中炮火,轉而轟擊頓河對岸的葉蘭斯基村一帶。在稠密的院落上空,榴霰彈的小煙團,忽高忽低地爆炸開來,又迅即飄散開去。炮彈忽而落在村子裡。胡同裡——震驚的牛馬惶恐地撞倒籬笆,沿街狂奔,人們彎著腰,四散逃命,——忽而又在舊教徒的公墓外面,風車附近荒無人跡的沙土崗上爆炸,掀起一陣陣褐色的、還沒有完全解凍的土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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