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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當然,只有魔鬼才會把你們趕到我們那兒去。但是問題是怎麼打響第一炮。這第一炮是最重要的……」

  葛利高裡留心聽著他們的談話,退到一邊去,——一個穿著短皮上衣、個子不高。留著黑鬍子的人,沒有敲門就從走廊裡閉了進來。他和庫季諾夫點頭問候之後,用白淨的手掌托著臉頰,在桌邊坐下。葛利高裡認識司令部的所有參謀人員,但是這個人卻是頭一次看見,就仔細地看了看,面部輪廓纖細,臉色黝黑,但是並非風吹日曬的黑色,柔嫩的白毛,完全是知識分子的風度,——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他不是本地人。

  庫季諾夫用眼睛看著陌生人,對葛利高裡說:「你們認識一下吧,麥列霍夫。這位是格奧爾吉澤同志。他……」他遲疑了一下,玩弄著腰帶上發黑的銀飾,站起身來,朝著阿列克謝耶夫斯克鎮的急使說:「好啦,老鄉,你走吧。我們現在要辦公事啦一回家去,把我的話轉告給該告訴的人。」

  那個哥薩克從椅於上站起來。他頭上戴的火紅的。閃著黑茸毛的狐皮三扇帽幾乎頂到天花板了。哥薩克的大寬肩膀遮蔽了透進來的光亮,屋子裡馬上顯得又小又擠。

  「你是來請救兵的嗎?」葛利高裡問,手掌上一直還留著跟這個高加索人握手的不愉快感覺。

  「對,對!是來請救兵的。你瞧,結果弄成這樣……」哥薩克很高興地轉身朝著葛利高裡說,想得到他的支持。被火紅的皮帽一襯,他那彤紅的臉顯得那麼神色慌張,汗流滿面,連大鬍子和上唇上耷拉著的紅鬍鬚都好像灑滿了小水珠。

  「你們也不喜歡蘇維埃政權嗎?」葛利高裡裝作沒看見庫季諾夫不耐煩的樣子,繼續詢問。

  「老弟,這個政權現在還算好,」大塊頭的哥薩克審慎地低聲說,「不過我們擔心以後會變壞。」

  「你們那兒有過槍斃人的事兒嗎?」

  「沒有,上帝保佑!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唉,這麼說吧,搶馬、搶糧食,這是常事。還有,當然也逮捕過一些說反對他們話的老百姓。總而言之,一片恐怖。」

  「如果我們維申斯克的部隊開到那兒去,你們能發動起來嗎?能把大夥都發動起來嗎?」

  哥薩克那被太陽光染成金色的小眼睛狡獪地眯縫起來,避開葛利高裡的視線,皮帽子這時也滑到了因皺眉思索而隆起了一道道皺紋的額角上。

  「把大夥都……這很難說,不過家業厚實的哥薩克當然是會起來幹的。」

  「那些窮苦的、沒有家業的人呢!」

  在此以前,一直盯著這個哥薩克眼睛的葛利高裡,現在遇到了他那孩子似的驚愕的、正視著他的目光。

  「嗯!……那幫遊手好閒的傢伙還會不喜歡嗎?這個政權使他們如魚得水,高興得像過節一樣!」

  「你這個混帳東西!」庫季諾夫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大聲喊,他坐的圈椅也拉著長聲吱扭吱扭地叫起來。「你幹嗎要來慫恿我們去呀?難道你們那兒都是財主嗎?如果一個村子只有兩三戶人家起來幹,那叫什麼暴動呀?趕快從這兒滾出去!滾,聽見沒有?!紅公雞還沒有啄你們的屁股呢,等它啄到你們的時候,你們就是沒有我們幫助也會拿起槍來打的!你們這些狗崽子,躲在別人背後平平安安地耕地耕慣啦!你們還是躺在爐炕上用熱稗子悟著去享福……好啦,滾,滾!我一看見你他媽的就噁心!」

  葛利高裡皺起眉頭,扭過臉去。庫季諾夫臉上的紅斑越來越紅。格奧爾吉澤在擰著小鬍子,翕動著彎彎的、像刀削似的鷹鉤鼻子。

  「既然是這樣,那就請你多多原諒。不過,老爺,請你不要叫嚷,不要嚇唬人,事情可以好好商量嘛。我已經把我們的老頭子們的請求轉達給你們,把你們的答覆帶給他們,有什麼可叫嚷的呀!信仰正教的人要被人咒駡到什麼時候呀?白軍咒駡,紅黨也咒駡,現在你也咒駡起來啦,哪個政權都要顯顯自己的威風,還要粗魯地跟我們開開玩笑……唉、我們農民的日子大慘啦,簡直像被癲狗舔過一樣!……」

  哥薩克憤怒地把皮帽子往腦袋上一扣,像一塊大石頭似的滾到走廊裡去,輕輕地關上門;但是到了走廊裡卻把憤怒全都發洩出來,砰地一聲使勁把外面的門關上,震得牆上的石灰屑紛紛落到地上和窗臺上,足足持續了有五分鐘之久。

  「你瞧瞧吧,老百姓變成什麼樣子啦!」庫季諾夫玩弄著皮帶,變得越來越和藹,高興地笑著說。「一九一七年的春天,我到車站去,正是春耕時節,復活節前後。自由自在的哥薩克們在翻耕田地,他們簡直自由得發昏啦,竟把所有的道路都翻耕啦,——就像他們的土地還太少似的!在托金村外,我招呼了一個耕地的人到我的馬車前。問他:『你這傢伙怎麼把道路都給耕啦?』小夥子有點兒害怕了,連忙說:『我再也不耕啦,真對不起,我可以把道路墊平。』我又用這種方法嚇唬過兩三個人。車一趕出格拉切夫——道路又都耕啦,有個莊稼人正扶犁耕呢。我大聲喊:『喂,過來!」他走了過來。』你有什麼權利把道路耕啦?『這傢伙瞅了我一眼,是個很英俊的年輕哥薩克,兩眼炯炯有神,然後一聲沒吭,掉頭就往牛那裡跑去。跑到牛跟前,從牛軛裡抽出一根鐵棍,又跑到我面前來。抓住車沿,跳到踏板上,說:』你他媽的是什麼東西,你們吸我們的血要吸到什麼時候?怎麼樣,我一下子把你的天靈蓋敲碎,願意嗎?『他用鐵棍朝我直比劃。我說:』你怎麼啦,伊萬,我是跟你鬧著玩的呀!『而他卻說:』我現在可不是什麼伊萬啦,而是伊萬·奧西佩奇,你這麼無禮,我要給你一耳光了!『你相信吧,我好容易才脫了身。這傢伙也是這樣:先是哼哼卿卿,磕頭央告,可是最後,卻真相畢露。老百姓的自豪感顯露出來啦。」

  「是他們的蠻勁橫勁兒蘇醒啦,而且形之於外,並不是什麼自豪感。蠻橫無禮已經合法化啦,」那位高加索中校泰然地說,也沒有等別人說出不同看法,就結束談話說:「請開會吧。我很想今天就到團裡去。」

  庫季諾夫敲了敲隔牆,喊道:「薩福諾夫!」然後又對葛利高裡說:「你也參加,咱們一起合計合計。俗話不是說:『兩個人的主意,總比一個人的好』嗎?咱們很走運,格奧爾吉澤同志出於偶然,羈留在維申斯克,現在來幫助咱們啦。他是中校,參謀大學畢業。」

  「您是怎麼羈留在維申斯克的?」葛利高裡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發冷,警惕起來,問。

  「我害了傷寒,從北方戰線上撤退的時候,把我留在杜達列夫斯克村。」

  「您在哪個部隊呆過?」

  「我嗎?不,我不在戰鬥部隊工作。我在司令部特工組。」

  「哪個組?是西特尼科夫將軍領導的那個組嗎?」

  「不是……」

  葛利高裡還想再問幾句,但是格奧爾吉澤中校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得十分緊張集中,使人覺得再問下去,就很不知趣了,於是葛利高裡說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不久參謀長薩福諾夫、第四師師長孔德拉特·梅德韋傑夫和粉面白齒的準尉——一第六獨立旅旅長——博加待廖夫都來了、會議開始了。庫季諾夫根據戰報向參加會議的人彙報了前線情況、中校第一個要求發言。他緩緩地把三俄裡縮為一英寸的地圖在桌子上攤開,流暢地、胸有成竹地帶點兒外鄉口音說:「我認為首先必須從第三和第四師的預備隊中抽調部分部隊,投到麥列霍夫那個師和博加特廖夫準尉的獨立旅據守的陣地。根據我們得到的秘密情報和從俘虜那裡瞭解的情況,可以明顯地看出,紅軍司令部準備在卡緬卡——卡爾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地區上給咱們一次嚴重的打擊。從投過來的紅軍士兵和俘虜的供詞中得知,紅軍第九軍司令部從第十二師凋出兩個騎兵團、五支阻擊部隊,配備著三個炮兵連和幾個機槍隊,從奧布利維和莫羅佐夫斯克調到這一線上來了。根據粗略的估計,這些增援部隊可使敵人得到五千五百兵員。這樣一來,毫無疑問,他們已經擁有了數量上的優勢,更不用說他們還擁有武器上的優勢了一」

  像向日葵花朵一樣的黃色太陽,透過十字形的窗格子,從南面照進了屋裡。淺藍色的煙團一動不動地掛在天花板下面。辛辣的農家煙草氣味和汗濕的靴子的臭氣混成一片。天花板下面,一隻被煙嗆得要死的蒼蠅在拼命地嗡嗡叫。葛利高裡昏昏沉沉地望著窗外(他一連兩夜沒有睡覺了).腫起的眼皮像鉛一樣沉重,睡意和燒得很熱的屋子裡的暖氣一同滲進了他的身體,昏昏如醉的倦意使他的意志和思想意識都軟弱、模糊起來。而窗外,從頓河下游吹來的春風在呼嘯,巴茲基村外山崗上的殘雪閃耀著粉紅色的光芒,頓河對岸的楊樹梢被風吹得搖晃得那麼厲害,以至葛利高裡看著,仿佛就聽到了它們發出的、不斷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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