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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他頭一個從混戰的人群中衝殺出來。眼前是一片螞蟻似的蠢動的騎兵。手巴掌上是一陣陣的神經質的刺癢。他把馬刀插回刀鞘,拔出手槍,策馬全速奔回。哥薩克們也跟著他狂奔而來。各連已經跑得七零八落。忽而這裡,忽而那裡,出現一頂頂趴在馬脖子上的高簡皮帽子和系著白箍、帶護耳的大皮帽。一位熟識的下士,戴著一頂狐狸皮的三扇帽,穿著保護色的短皮襖,在葛利高裡身旁跑著。他被砍掉一隻耳朵,腮幫子一直傷到下巴,胸膛像只打爛的、裝著熟透的櫻桃的籃子,呲著牙,滿口鮮血。

  本來已經動搖,且有半數已飛馳回去的紅軍騎兵,又掉轉馬頭殺了回來。哥薩克們的退卻又使他們振作起來,追趕上來。一個落在後面的哥薩克被像秋風掃落葉似地打下馬,被亂馬踏進雪地裡去。眼看就跑到村子了,花園裡黑乎乎的樹叢、山崗上的小教堂、寬闊的胡同,已經歷歷在目。離埋伏著一個連的村外樹林只剩下不到一百沙繩遠了……從馬背上淌下汗珠和鮮血。葛利高裡一面跑著,一面氣憤地壓著手槍扳機,把打不響的手槍塞回槍套去(子彈卡住了),厲聲喊:「散開!!!」

  哥薩克連隊匯成的急流,像洶湧的河水撞到兀立中流的石崖上,平穩地分成兩支流去,把追擊的紅軍騎陣暴露出來埋伏在樹林子裡的那個連就從樹叢中朝著紅軍騎陣一排齊射,接著第二排,第三排……喊聲四起!有匹馬連同騎在身上的紅軍戰士,一頭栽在地上一另一匹膝蓋一彎,腦袋紮進雪裡,一直紮到耳根。子彈又把三四名紅軍戰士打下馬來。直到其餘的紅軍騎兵在狂奔中擠成一團,掉轉馬頭,哥薩克們又對他們打了一排子彈,槍聲才沉默了。葛利高裡剛剛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連隊!……」上千隻馬蹄已經踏著爛雪,急轉彎,追了上去。但是哥薩克們追的勁頭不大:戰馬已經疲憊不堪。追了有一俄裡半,就回來了。他們剝下打死的紅軍士兵身上的衣服,卸下打死的戰馬身上的鞍子。獨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找到了三名受傷的紅軍士兵、他叫他們臉朝籬笆站好,依次砍死。事後,哥薩克們擠在被砍死的紅軍士兵旁邊呆了半天,抽著煙,仔細察看那幾具屍體。三具屍體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被從鎖骨斜劈到腰。

  「看,我把三個變成六個啦,」阿廖什卡眨著眼睛,抖動著臉頰,吹噓說。

  大家都奴顏婢膝地請他抽煙,都帶著明顯的尊敬表情看著阿廖什卡那不大的。也不過像個葫蘆瓜那麼大的拳頭,看著他那把棉襖撐得鼓鼓囊囊的大胸脯。

  披上軍大衣。大汗淋漓的戰馬站在籬笆旁邊打哆嗦。哥薩克們在緊馬肚帶。胡同裡,大家在井邊排隊打水。很多人牽著疲憊不堪、拖著腿走的戰馬在遛。

  葛利高裡帶著普羅霍爾和另外五個哥薩克走在前頭。他好像從眼睛上摘下了眼罩似的。又跟衝鋒之前一樣,他又看見了普照大地。融化著草堆邊的殘雪的太陽,聽見了遍村都是春天麻雀的喳喳叫聲,聞到了一陣陣的已經飄到門口、淡淡的春天氣息。生命重又回到他身上來了,並沒有因為不久前的流血顯得暗淡衰萎,反而由於可憐、虛幻的喜悅顯得更富於誘惑力了。在已經融化了的黑土地上,殘雪總是顯得更誘人、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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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暴動像洪水一樣,波濤洶湧,氾濫開去,淹沒了整個頓河地區以及頓河兩岸方圓四百俄裡的廣大草原。二萬五千名哥薩克又騎上了戰馬。頓河上游的各村提供了一萬名步兵。

  戰爭達到了空前未有的規模。反革命的頓河軍在頓涅茨河沿岸建立了戰線,以掩護新切爾卡斯克,準備進行有決定性的戰役。暴動擾亂了與白軍對抗的紅軍第八軍和第九軍的後方,使本來就難於實現的控制頓河地區的任務變得無限複雜化了。

  四月裡,共和國革命軍事委員會已經清楚地面臨著巨大的威脅,這是叛軍與自衛軍戰線的聯合。

  無論如何要搶在叛軍從後方把紅軍陣地吃光並與反革命的頓河軍會師以前,把暴亂鎮壓下去。開始凋集戰鬥力強的部隊去鎮壓暴動:由一些水兵團——波羅的海和黑海的海軍,一些可靠的步兵團、鐵甲車隊和特別勇猛的騎兵部隊組成一支清剿部隊、把博古卡爾野戰師的五個團全部從前線撤下來,他們擁有八千多人,幾個炮兵連和五百挺機槍;四月裡,卡贊和坦波夫的學生軍已經英勇地戰鬥在卡贊斯克地區的叛軍陣地上,過了一些日子,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軍官學校的隊伍也開來了,拉脫維亞的步兵也在舒米林斯克附近與叛軍廝殺起來。

  哥薩克由於缺乏戰鬥裝備急得喘不過氣來。起初是沒有足夠的步槍。子彈也打光了。要靠流血犧牲去奪取槍支、子彈。要靠衝鋒或者夜襲奪取。他們也正是這樣於的。四月裡,叛軍已經有了足夠的步槍,六個炮兵連和將近一百五十挺機槍。

  在暴動剛開始的時候,維申斯克的軍火庫裡存有五百萬個空子彈殼。區蘇維埃動員了手藝最好的鐵匠、鉗工和制槍匠。在維申斯克建立了一個製造槍彈的作坊,但是沒有鉛,無法鑄造彈頭。於是區蘇維埃號召各村收集鉛和銅。把蒸汽磨坊的全部存鉛和錫都證用了。派出騎馬的信使帶著簡短的號召書到各村去散發:

  你們的丈夫、兒子和弟兄已經沒有子彈射擊啦——他們只能用從該死的敵人手至奪來的子彈射擊。

  請你們把家裡的一切可以用來鑄造子彈的東西部捐獻出來吧!請你們把風磨上的鉛絲篩子卸下來捐獻了吧。

  過了一個星期,全區裡已經沒有一座風磨上還裝著有鉛絲的篩子了。

  「你們的丈夫。兒子和弟兄已經沒有子彈射擊啦……」於是婆娘們就把一切合用和不合用的東西都送到村蘇維埃去了,曾經在那裡打過仗的各村的孩子們從牆上往下摳霰彈,翻開土地,尋找炮彈片。然而就連這項工作,大家的思想也並不一致;一些貧苦婦女由於不願意毀掉自己家裡僅有的幾件器具,被戴上「同情紅軍」的帽子逮捕起來,押到區裡去。在韃靼村,一些富裕的老頭子,竟為兩句不慎講的閒話:「叫財主去毀壞風磨吧,他們大概認為紅軍比破產還可怕,」就把從部隊裡回來休假的「生鐵頭」謝苗打得頭破血流。

  收集的鉛都在維申斯克的作坊裡熔化了,但是鑄出來的子彈因為沒有鎳皮,還是要熔化……土法製造的槍彈,在射擊以後,鉛塊從槍膛裡飛出去,發出奇怪的嗚嗚咕咕的叫聲,也只能打一百或一百二十沙繩遠。然而被這種錯彈打傷了是非常可怕的。紅軍戰士瞭解到這種情況以後,有時候在跟哥薩克偵察兵在近距離相遇時,就大聲喊話:「用你們的甲蟲射擊呀……快投降吧,反正我們要把你們都打垮!」

  三萬五千名叛軍編成了五個師,另編了一個第六獨立旅。第三師由葉戈羅夫指揮,在梅什科夫斯克——謝特拉科夫地區作戰。第四師駐守在卡贊斯克——頓涅茨科耶——舒米林斯克地區。指揮這一師的是孔德拉特·梅德韋傑夫準尉;這個人從外表看,神色憂鬱,可是打起仗來卻勇猛異常,簡直像個魔鬼。由烏沙科夫指揮的第五師戰鬥在斯拉謝夫斯克——布坎諾夫斯克一線。梅爾庫洛夫指揮的第二師在葉蘭斯克一帶的村莊——從霍皮奧爾河日到戈爾巴托夫方面作戰。第六獨立旅也在這一帶活動,這個旅組織嚴密,幾乎沒有受過損失,因為指揮這個旅的是馬克薩耶夫的哥薩克博加特廖夫準尉,此人處事周密、謹慎,從不冒險,決不拿人去做無謂的犧牲一麥列霍夫·葛利高裡把他指揮的第一師佈置在奇爾河沿岸、他駐守的這個地區是整個戰線的前衛地帶,從前線上抽調下來的紅軍部隊不斷從南面向他壓來,但是他不僅頂住了敵人的進攻,而且還能援助兵力較弱的第二師,調出一部分步兵和騎兵連隊去救援。

  暴動沒有能發展到霍皮奧爾和梅德維季河口地區各集鎮。那裡也出現過騷動,從那裡來過一些急使,請求部隊向布祖盧克和霍皮奧爾河上游推進,以便發動那裡的哥薩克起來暴動,但是叛軍司令部不打算沖到頓河上游地區的邊界以外去,他們知道霍皮奧爾河地區的基本群眾傾向於蘇維埃政權,而且是不願意拿起槍來暴動的。就是那些急使也不敢保證一定會成功,他們坦白地說,各村對紅軍不滿的人並不太多,說那些殘留在霍皮奧爾河地區偏僻村莊裡的軍官也都藏匿起來了,要想組織起大規模同情暴動的隊伍是不可能的,因為上過前線的哥薩克們或者待在家裡,或者是跟紅軍走了,而老頭子們則像牛犢子似的被關進了牛棚,這些人既沒有力量,也沒有先前的威望。

  烏克蘭人聚居的南部各鄉,紅軍把青年人動員了起來,加入了博古恰爾野戰師,跟叛軍打仗的勁頭兒很足。暴動被封鎖在頓河上游地區範圍內,所有的人,上自叛軍司令部,都越來越清楚地看到,想要長期保衛家鄉是不可能的,——早早晚晚,紅軍一定要從頓涅茨回師反擊,消滅他們。

  三月十八日,庫季諾夫把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召到維申斯克去開會、葛利高裡把師的指揮工作委託給自己的副手裡亞布奇科夫,一清早就帶著傳今兵到區上去了。

  葛利高裡來到司令部的時候,庫季諾夫在薩福諾夫的陪同下,正跟阿列克謝耶夫斯克鎮的一位急使在談判,庫季諾夫駝著背,坐在寫字臺邊,用乾瘦、黝黑的手指玩弄著高加索式的皮帶頭,沒有抬起由於連夜不眠而腫脹的、紅紅的眼睛,向坐在他對面的哥薩克問:「可是你們自己呢?你們自己怎麼想呢?」

  「這個嘛,我們當然……我們自己也很不順手……誰能知道,別人心裡怎麼想的,打算幹什麼呢。可是,你知道,這兒的老百姓是個什麼樣子嗎?他們都膽怯得很。他們想於,可是又害怕……」

  「想幹『!』害怕『!」庫季諾夫氣得臉色灰白,大聲喊叫,在圈椅裡扭來扭去,好像椅座燙他的屁股。「你們都像些美貌的大姑娘!又想,又怕疼,又怕媽媽不答應。好啦,滾回你的阿列克謝耶夫斯克去吧,告訴你們那些老頭子,就說如果你們自個不於起來,我們連一個排也不會派到你們地區去。就讓紅軍把你們一個一個地都絞死吧!」

  哥薩克紫脹的手,艱難地把毛光閃亮的狐皮帽子推到後腦勺上。汗珠順著額角的皺紋,就像春水順著小溝一樣,滾滾流下,淡白的短睫毛不停地眨著,眼睛卻在遺憾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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